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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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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2020/10/29 17: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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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故事:天上的母亲]觉如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见一个高贵的妇人从天界飘然下来,当环绕她身躯的彩云散去,那妇人已然站在了他帐篷的门前。觉如看见母亲梅朵娜泽正在沉睡。月轮高挂中天,迷茫的清辉倾洒大地,四周的光芒却比白昼还明亮。觉如想,这是一个真正的神仙。他躬下腰身,请女神仙走进帐房。整座帐房立即就被异香盈满。觉如说:“女神仙请坐,我请妈妈起来给你煮一壶热茶!”“妈妈!”女神仙的身子很厉害地震动了一下。她背对觉如站立了好一阵子,才俯身去看熟睡中的梅朵娜泽,又是沉默半晌,才说:“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好安睡吧。这个夜晚,属于你和另一个妈妈。”觉如的心房掠过一股明晰的痛楚:“另一个妈妈?”女神仙点头,说:“我是你天上的母亲朗曼达姆!”“天上?!”觉如心中似有所悟,脸上却是一派茫然。见此情景,天母朗曼达姆把觉如揽入怀中,忍住悲伤,说:“是的,你原本来自天上!上天让你下降人间,是让你来岭噶斩妖除魔,来做带他们走出蒙昧的王!”这时,那些分列于天上的众神都现出了真身,让夜晚的一角天空出现了虹彩与阳光。他们奏起了启人心智的动人仙乐,他们手中的弦索拨动之时,使人心智洞明的声音便如阳光飞驰!音乐唤起了觉如对于天界的朦胧记忆,想起这十多年在人间的遭际,他不禁心生幽怨,说:“如果你真是我天界的母亲,怎么忍心儿子遭此磨难!”一句话,让朗曼达姆差点落下泪来:“原本是你发下大愿要来人间救苦救难呀!我对你的心,和你人间母亲一模一样!”朗曼达姆告诉儿子,确实是他自己发下大愿,要到下界来救众生出女人一声母亲。现在,他相信自己真的来自天庭,但也是凭天母朗曼达姆相告,自己脑海中,仍然没有因此激发出关于天庭的记忆。他说:“他们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天母曼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要知道,所有这些人都是你将来的百姓。”“老总管,哥哥嘉察,还有大将丹玛,他们都说,岭部落要成为一个国,要我来做他们的国王。”觉如还想往下说,但天母把柔软的指头轻放在他嘴唇上:“你想说,但是你的叔叔晁通……孩子,不要抱怨,你必须胜利,天降的英雄不该做出内心委屈的模样!你已经让岭噶百姓和上天都等待得太久了,今年之内,你必要称王!”天母告诉他,当他下界岭噶时,一匹神马也同时下界。如今,这匹神马混在野马群中,整天无所事事,在黄河川边从一座丘岗流浪向另一座丘岗。天母乘着彩云升上空中了,最后的叮嘱是:“赶快去找你的马,驯服它!”然后,那片云彩上的天母和环侍天母的美丽侍女们都消失了。觉如醒过来,帐房里还异香未散。他的枕边,果然有一个侍女故意遗落的璎珞一串。他走到帐外,只见一地月光,说:“可是,我不认识那马。”耳边立即就响起了天母严厉的话:“你怎么又犹疑不决了?是你的马,你就会认识它!”他叫了一声:“妈妈。”感到天上的星光向他蜂拥而来。帐房里熟睡的人间母亲已经起来,把袍子披到他身上。他看见一匹马的剪影出现在前面的丘岗的天际线上。他对母亲说,从此不再以叔叔的魔力手杖为坐骑,他将乘坐一匹矫健的骏马。母亲把额头抵在他额头上,说那才是她所盼望的儿子的英雄模样。他问母亲,要不要自己做王,做岭国的王。母亲正色说,如果这个王能使岭国强大,能使百姓富足的话。那个人真的是我?”“是你!你不是平白无故到人间来的。”觉如想告诉母亲刚才的梦境,但他想,或许母亲会因此伤心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故事:晁通的梦]觉如做梦的同时,他的叔叔晁通也做梦了。佛教在岭噶传布开去的时候,他除了继续修习各种巫术,又把佛教密宗中法力强劲的马头明王奉为本尊,日夜不停修习密法。马头明王是什么模样?是一副威猛无敌的愤怒之相。正是晁通想象中有大神通者应该显现出的令人敬畏的模样。据说,修持者如果达到马头明王的法力,就能降伏罗刹、鬼神、天龙八部之一切魔障,消除无明业障、瘟疫、病苦,并能避免一切恶咒邪法。如果修成此法,晁通自己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了。他的修习并没有什么成效,或者说,指导他修习密法的僧人所说的那种效果久久未曾出现。这个疑心很重的人,开始怀疑要么是僧人功力不到,要么就是天地之间本就没有这样一个法力高深的马头明王。就在这样一个时候,睡梦之中,马头明王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知道,那不是真的马头明王。天母朗曼达姆临行时,交代觉如赶快化身为晁通所崇奉的马头明王,和他约定一个时间,通过赛马来争夺岭国王位。觉如服侍着母亲睡下后,自己也在床上躺下了。他想,自己要不要亲自去让多疑的叔叔钻进上天安排下的这个圈套。他就带着这样的疑问睡着了。想必是因为内心深处渴望着崇高王位吧,刚一睡着,他就从梦中起身了,化身成马头明王进入了叔叔晁通的睡梦之中,看见惊惶不安的晁通翻身拜在了自己面前。“我不敢再怀疑本尊的有无了!”觉如并不想多话,只借马头明王之口说道:“你正是那个多疑之人,但此时在你面前的,正是护法神马头明王!”晁通深深拜伏在地,觳觫不已。觉如也不理会,作了一歌,一边唱着,一边飞离了他的梦境:“岭部不能久不国,达绒长官应担当!岭部众勇精骑术,马上英雄孚众望。念你久有称王志,念你虔敬修我法,佑你赛马夺冠来称王!”晁通醒来,不见自己修持密法的本尊护法,那歌声却还在耳边缭绕。他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好在没有多久,太阳就从东方参差的雪峰之间升了上来。他翻身又在马头明王的神像前拜了几拜,就如此这般对前来献茶的妻子丹萨把梦境讲了:“上天旨意,叫我赛马称王!”丹萨却发出疑问:“不是人人都说你的侄儿觉如是上天降下的……”晁通恼火地打断了她:“我告诉你,除了岭国的王位,赛马的彩注,还包括岭噶最美丽的珠牡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才配享有国王爱妃的尊荣!”丹萨还要进言:“给你预言的,不是神明是恶鬼,上天早就……”晁通相信这回上天真的是属意于他了。因为岭噶人都知道,他不但法术了得,所有勇士的骏马奔跑驱驰的能力都不及他的玉佳马。所以,年老色衰却饶舌不已的丹萨让他愤怒了:“住口!你这个贱婆娘!神灵的预言像金子做成的宝塔,你竟敢用恶言的斧子去砍!要不是看你为我生儿育女的面上,我就该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会不会口吐胡言!等我赛马得胜,把珠牡迎进达绒家门,你若闭口不言,还有口饭吃。倘还要胡言乱语,就把你赶出家门,去追随你觉得应该称王的小丑觉如吧!”丹萨只好闭口不言了,转而去找她的长子倾诉,不料儿子的口吻竟跟其父一模一样:“作为达绒部的女人,居然不愿达绒部在岭噶称王?!”这时,晁通作幻术变化出许多只乌鸦,已经离开达绒部的城堡飞往各部落去了。乌鸦是害怕弓箭的,它们每飞到一个部落,哇哇叫上两声后,就把邀请众首领前往达绒部商议大事的木牒投下。当人们捡起木牒辨识上面的文字时,乌鸦已发出几声得意的鸣叫,急急忙忙地飞走了。只用了两天时间,连最遥远部落的首领都抵达了。晁通命家臣好吃好喝款待老总管和各部落首领和英雄,自己却故作神秘并不露面。大家都着急了:“把我们叫来不只是为了好吃好喝款待我们吧!”这时晁通才现身出来:“不要看我们流亡到黄河滩才几年,我们达绒部这么款待大家,三年都不会手短!”老总管说:“你还是告知有什么要事跟大家商量吧!”晁通使个眼色,家臣便把护法神马头明王如何在梦中预言,要岭部落举行赛马大会,得胜者将成为国王,得胜者还将得到岭噶最美丽的姑娘森姜珠牡,以及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和海螺等诸种珍宝。大家都立即明白了,晁通是想通过赛马来获得岭噶的王权。但是,当有人声称,自己的主意来自神授,也就无从反驳了。内心焦躁的丹玛看着嘉察协噶,嘉察协噶把急切的目光投到老总管身上。老总管镇定如常,他想,这是当初天降神子在岭噶称王的预言要实现了。于是,他脸上绽开微笑,点头称是,说:“是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英雄来代替老朽了,赛马夺彩也是个好主意,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夺得岭噶的王位、美女与七宝,我看大家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只是想问达绒部尊贵的首领,这冰天雪地的时候,并不是合适赛马的时节,为何你的本尊在此时降下这个预言!”每个人都觉得老总管说得在理,草原上的人们确有赛马的习惯,但那都是,每年春暖花开,给一座山神献祭的时候,而不是这冰封雪裹的时节。晁通的心情是如此急切:“老规矩为什么就不能变化变化?我卜了一卦,五天后的正月十五日是个吉日,赛马就在那一天吧。”老总管缓缓开口:“既然十五那天是个吉日,这么大的事情,就召集岭噶所有重要的人物再商议赛马的时间吧。”大家都点头称是。嘉察协噶明白,这是老总管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好找到弟弟觉如,让他也来参加比赛。如果觉如不来参赛,整个岭噶,没有一个英雄的骏马能赛过晁通的玉佳。他开口说:“赛马之事我不会反对,只是请大家不要忘记了我的觉如弟弟。他和梅朵娜泽妈妈,被我们无故放逐,但他却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生存之地,如果不请他来参加,那么,我也不属于这个新的国家!”晁通尖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妈妈有另外的一个国家!”“那你是说我弟弟不能参加?”晁通笑了:“谁见过我那侄儿骑在一匹骏马的背上?我同意!但他可不能把我送他的魔法手杖当做骏马!”这时到正月十五日,只有五天时间。但这五天,在晁通的感觉中竟比这辈子已经过去的所有时间都还要漫长。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更大的彩注,王位、美女和七种珍宝就在面前。在他看来,这彩注完全就是为他量身设置的,只要赛马大会开始,真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还是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急切,表面上还是镇静如常,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安排一个岭噶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宴会。这次宴会其实是晁通称王的前奏,要尽可能丰盛,宴会场所要富丽堂皇。正月十五到了。所有交叉的小路都汇集到大路,大路通向达绒部城堡,岭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从那些溪流一样会聚的路上络绎而来。男人们庄严如雪山,姑娘们沉静如湖水,而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像是弦上待发的箭矢,一齐会聚到达绒部为宴会搭起的大帐。宣礼官声音清澈洪亮:“上位的盘花织金缎,请嘉察协噶、尼奔达雅、阿奴巴森、仁钦达鲁四位公子和众英雄就座!“中央的锦缎软座,请老总管、达绒长官晁通、森伦、郎卡森协四位王爷上座!“熊皮软座,有请威名远扬的占卜师、公证人、医生、星相家!”最后面一排座位,是岭噶由森姜珠牡为首的十二个美女安座的地方。其余众人也各自在美馔丰盈的案前席地而坐。待大家肉饱酒酣,晁通把神灵托梦让岭噶赛马选王的事情又说了一番。当然也没有忘记在王位之上,再加上美女与珍宝当做赛马的彩注。“既然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么,今天请众位来到我达绒部,就为了把赛马的时间与路程早点确定下来!”他转了转眼珠,换了一种颇为遗憾的语调,“只可惜,我那亲爱的侄儿觉如还没有到来!不过,他真想参加的话,到时候就会骑着手杖出现。”晁通的儿子东郭说:“关系岭部未来的赛马,路程不该太短!要使这次赛马能够名扬世界,起点要定到最靠近印度的地方,终点是尽量靠近伽地的东方!”这话太不着边际,暴露了志在必得的达绒部的狂妄。森伦王用讥讽的口吻说:“真要让赛马会名扬世界,那么起点应该在天空,终点应该到大海,彩注当然是日月,我岭噶的万千众生观看赛马的座位该在星星之上!”大家闻言都轰然大笑!晁通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盛宴,非但未能笼络人心,反倒落了个被讥笑的下场,便喝令儿子退下。这时,嘉察协噶起身离座:“赛马的起点为阿玉底山,终点是古热山,中间穿过美丽的黄河川。百姓们观看赛马的地点在鲁底山顶,巫师与僧侣敬神祈祷的地点是与之相对的拉底山。时间是大家早就习惯的草肥水美的夏天。”众人齐声称善,晁通也就只好按下性子,和大家一起等待尚未来临的夏天。[说唱人:帽子]走上山冈时,天还没有大亮。晋美回望山下朦胧光线中的村庄。村庄还没有醒来,但他已经在离开村庄的路上。草稞上,大颗大颗的露珠被碰落下来,落在他柔软的皮靴上。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在了离开村庄的路上。村子边上,围成羊栏的一根根粗大木桩在晨曦下泛着青灰的光。卧在圈中的羊群像一片黯淡的云团,好像那些羊都拼命把外放的光内敛到了梦境中间。这个宁静的村庄要失去一个牧羊人了。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只好另找一个人把羊赶到牧场。他笑了笑,转身大步往前,每一步都碰到路边的草稞,任沉甸甸的露珠一颗颗砸在脚面之上。三天后,他来到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上。镇子上有个制作六弦琴的老艺人。他走进别人指给他的那个院子时,老艺人正在试一把刚装好的琴。他往海贝一般浑圆的琴腔里呼了一口气,再举到耳边仔细倾听。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说:“来,试试吧。”他的一个徒弟上前要接过琴去,但老艺人说:“不是你,是他。”他直接把琴递到那个刚刚闯进院子的人面前。晋美说:“我?”老艺人脸对着他的三个徒弟,说:“这是一把很好的琴,我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现在,能得到这把琴的人来了。”“他?!”三个徒弟同时发出了声音。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把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上。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睁得很大,看得见东西的眼睛却要使劲眯缝起来。这个镇子靠跟牧人做生意而存在,但他们的作坊除外。这个人的来历不需要看他的装束,不需要看他固执到呆板的表情,只看他走动时使身躯摇摇摆摆的一双罗圈腿,只要闻闻他身上牧人特有的腥膻味道就够了。他们就是吃了致幻的草药也不能想象出一把

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上。更不要说,这是一把老艺人终其一生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所以他们同时发声:“他?!”“对,他。你们给琴身上油,使之光滑明亮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来了。”“师傅怎么知道,师傅又不会卜卦?”师傅不再理会三个徒弟,把脸转向了晋美:“拿着吧,你真的就是我梦见的那个样子。”“你梦见他了?”“是神灵让我梦见的。神说,我的琴会遇到一个最配得到他的人。神说,我制琴的生涯该到尽头了。来,年轻人,把你的琴接过去吧。”晋美笨手笨脚地接过琴,不小心碰到琴弦,那琴便发出了一串美丽的声音:“可是我没有钱?”徒弟不耐烦了:“没钱你来干什么?难道你用羊来换?”“我没有自己的羊群,村里人把羊合成一群,雇我来放。我没有羊。”“但你不是出来寻找琴的吗?”“我是。我来找一把琴和一顶说唱人的帽子。”这下轮到制琴师着急了:“那你还不拿着!”晋美还要声辩:“可是我真的不会弹……”惹得老艺人拿起一根棍子,赶野狗一样把他赶出了院子。就这样,说唱艺人得到了他的琴。三天后,他就能端着琴拨弄出演唱时所需要的节拍了。他走在路上,觉得有神人缩小身子蹲到了他耳朵深处,弄出有节奏的声响,让他按着那节拍在路上迈步,让他按那节拍在大路上像个得意扬扬的家伙一样摇晃着身子。就这样走在路上,他突然就悟到原来水的动荡、山的起伏都是同样的节拍。同样的节拍之外,还有另外的节拍:风推动的草浪,不同的鸟在天空中以不同的节奏拍击翅膀。他还能感到更隐秘的节拍,风在岩洞中穿行,水从树身中上升,矿脉在地下伸展。轻而易举地,他拨弄着琴弦,把那些节拍都模仿出来了。当他走到叔叔家那个被挂着青涩子实的果树遮蔽着的院门前时,已经能把那些不同的节拍串联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在他耳朵深处鼓捣的神人也消失了,是他自己从自己手中的琴弦中听出了那首漫长古歌的节奏:战鼓急促,马蹄轻快,神灵降下愤怒的霹雳,女妖挥舞鞭子一样舞动着蛇形闪电……当他叩动叔叔院门口上的门环,那声音让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中间,他意识到好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立即,自怜之情让他在门户未曾开启时就昏倒了。叔叔出来,立即就看到了那把琴,他对昏迷的侄儿说:“你的命运真的降临了。”他叫人把侄儿抬到李树下的矮榻上,给他喂了乳酪,又上了薰香。晋美还是昏睡不醒,但他显得痛苦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当空气中有不同的气味流动时,他的鼻翼敏感地掀动,嘴角呆板的线也有了生动的走向,顽石一般的耳轮上透露出隐约的亮光。他的脸正在变化!从一张呆板的脸,正在变成一张生动的脸!是的,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一个人正在变成另一个人!木讷的牧羊人变成胸藏万千诗行的“仲肯”——神授的说唱者。是的,神情变化使得相貌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叔叔也是小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但他是跟师傅学来的。要是一个神授的艺人那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无师自通,那个时刻一到,他们嘴巴里冒出诗行就像泉眼里喷出泉水。一个地方,当一个神授艺人突然出现,而经人教授,胸中故事单薄有限的他这种艺人差不多就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了。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说唱艺人的,最终却成为手艺精湛的雕版师。躺在矮榻上昏睡的晋美脸上的变化仍然在发生。他的嘴角在微笑,眉眼之间却暗含着慈悲的表情。叔叔说:“我不会问是谁给了你这把琴,我也不问你怎么就会让拨动的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现在,让我送你作为一个艺人的最后两样东西。”晋美说:“帽子。”叔叔笑了:“我以为你醒过来了,是哪一位神灵让你在梦中都在向我要帽子?”晋美没有答话。

叔叔告一声罪过,收拾起刻了一半的经版,把那些刃口厚薄不一,朝向不同的雕刀装进工具袋里。走进屋子时,他说:“看来我得干两天针线活了。”他屋里没有供奉神像,但有一块雕好后舍不得出手的莲花生像的线刻版。他在雕版面前上了一炷香:“是你帮助格萨尔成为英雄的,现在我要帮侄儿晋美缝一顶仲肯帽子,要是大师高兴,就让我把这帽子缝得漂漂亮亮吧,如今缝补都是机器,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动过针线了。”接下来的两天,叔叔就坐在侄儿身边缝制那顶说唱人的帽子。他把家藏了好多年的掺着金丝的上好锦缎裁开,用最好的丝线把它们连缀起来。这顶帽子仿佛参差的雪山,中间一个大的尖顶,周围还要簇拥三个小的尖顶。三个小尖顶还要安插鹰鹫的翎毛。那中间的尖顶象征一座通天的塔,而那三个小的尖顶呢,很多人相信,那是机警的战马竖起的耳朵。帽子的大尖顶半腰,还要一面小小的镜子,表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上天的慈目所照见。叔叔用一天时间,就把帽子缝好了。当叔叔掸掉身上零碎的线头,晋美醒来了。他坐起身来,面露欣喜之情,说:“我的帽子。”“我的好侄子,听你理所当然的口吻,神灵真的选中你了。”叔叔用镶在帽子正中的镜子对准了他,“你看看,侄儿你连模样都改变了。”晋美说:“我饿。”叔叔固执地说:“你先看看。”晋美把那只未曾失明的眼凑到镜子跟前,不禁惊叫失声,他看见故事的主角,英雄格萨尔一身盔甲,身背箭囊骑在骏马背上!他知道,那正是赛马胜利,接受众人欢呼的英雄格萨尔王!晋美翻身而起,对着帽子就拜在了地上。叔叔禁不住发问:“为什么要拜你自己的帽子。”“格萨尔大王在镜子里!”叔叔也赶紧跪在地上,去看那小小的镜子,他说:“我没有看见。”晋美说:“要是你能看见,那就该我来替你缝制艺人的帽子了。”叔叔整理好帽子,让上面一大三小的尖顶变得坚挺:“你真的愿意戴上这顶帽子吗?”晋美没有说话,弯下腰,把脑袋伸到叔叔跟前。叔叔替他戴上了帽子,然后流下泪来:“从此,你就不是你自己了。”“那我是什么?”“我想,就是神特别的仆人吧。为了演唱神授的故事,你将四处流浪,无处为家。”晋美正一正头上的帽子:“我还要去找一张画像。”画像也是说唱者必需的行头之一。那是裱在锦缎上的格萨尔像,说唱人行吟四方,那画像旗幡一般插在背上。每到一个有缘之地,画像插在地里,行吟者坐在画像下就开始抚琴演唱。“你还是好好休养几天再出门去吧。”叔叔说,“因为你此去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了。”说话间,叔叔脸上又流下泪来。晋美这时已经带上了说唱人的腔调:“叔叔为何如此这般?我现今的境界不就是你想要达到而未曾达到的吗?”说完,他就手抚着琴弦出门去了。[故事:珠牡姑娘]岭部落的人们并不知道晁通是中了觉如的骗术才主张赛马,所以,老总管和嘉察协噶一干人才急着要让觉如尽快知道这个消息。他们把赛马时间拖延到草原上百花盛开的时节,就是要让觉如有时间准备参加赛马。岭部落不乏勇气超过晁通的好汉,却没有一匹骏马能胜过那名唤玉佳的追风马。珠牡姑娘忧从心起:“觉如的马是那根手杖,难道手杖也能视作骏马?”老总管沉吟半晌:“我忧心的不是手杖能不能充作良驹,而是怎么才能迎回觉如母子,说服他参加比赛!诸位看看,谁最有把握去迎接他们回来。”大家都把眼光齐刷刷地投到了珠牡姑娘身上。一来,她本人就是本次赛马重要的彩注;二来,当初驱逐觉如时,她尖利的口舌说出的厌弃话仿佛毒药,洒在人伤口之上;三来,美赛天仙的珠牡姑娘肯定不愿晁通得胜,去做他的新嫁娘。果然,珠牡开口了:“老总管在上,众位英雄在上,自从来到这富庶的黄河川,我就为自己不知轻重的言语后悔了,如果此去能接回觉如母子,我心上的伤口也就不药而自愈了!”当下,她就离开了老总管的议事厅,回家收拾行装。珠牡上马出发时,她还听见了身后人们善意的玩笑:“新鲜事真是层出不穷,第一次看见漂亮姑娘去接将来的新郎!”她脸上不由得泛出一片红晕,仿佛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时天上的一抹红霞。这天行至一片荒凉的旷野,晴朗的天空突然被乌云遮掩。一骑黑人黑马,手持黑色长矛从阴霾中显现。这人面如黑炭,目似铜铃,狰狞的面目吓得珠牡娇颜失色。黑面人开口了:“你身段曼妙如天女,顶戴的饰品如星辰,常言说,富有与美丽难两全,你何德与何能,把这两者聚于一身?”珠牡定定神,身体还在颤抖,话音已经镇定:“大树不长在沼泽,好汉不为难女人,请你为一个心急的人把路让开!”“要放你过路,有三个条件任你选!第一,留下来做我的伴侣。”“呸!”“第二,就跟我来一次云雨之欢,然后,把座下的马匹和身上的珍宝留作买路钱!”“哼!”“第三是个下下策,把灿如云锦的衣裳留下,姑娘你光着身子回家!”黑面人不动声色,“我是个没有慈悲心的人,你千万不要哀声乞怜。我没有马上生吞活剥你,是看我们似乎有前缘。”“要珠宝可以,但马匹不能给你,更不要说什么做你的情人或伴侣!是好汉,就不要为难于我一个弱女子。我有大事要做,去迎接岭噶的未来之王。”黑面人问道:“这个幸运的人他是谁!”“少年英雄觉如!”“看在我也曾听闻过觉如英名的分上,且放你一马,等你办完了事情,再把马匹与珍宝送来此地!为了证明你的诚意,必须留下一件心爱的饰品。”珠牡毫不犹豫就取下一只金指环给他。黑面人,黑面人座下的黑马,还有笼罩旷野的愁云惨雾,立即就消失不见了。她催动座下马继续往前,来到一片名叫七座沙岗的地方,见七人七马伫立于沙岗之上。珠牡受过刚才的惊吓,看见人迹,立即打马上前。走到跟前,见那伙人正忙着烧水做饭。那为首之人,倚着一块岩石的阴凉休息了。珠牡一见那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迈不开步子了。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像这般美貌,神态是如此富贵安闲!他的皮肤闪烁青铜的光芒,双颊红润犹如妆后的女子刚刚点染过胭脂一般,漆黑的双眸犹如深潭!更离奇的是,只要她珠牡一出现,都能让男人像醉酒一般,而这个男子对她却视而不见,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无礼的冒犯。她拨转马头准备离开。那美貌男子却开口说话了:“我是印度王子,要去岭噶求婚从此路过。”岭噶?求婚?珠牡脑海中闪现过一个个姐妹的身影,不禁心想,不知哪个姑娘有此福分?

为难女人,请你为一个心急的人把路让开!”“要放你过路,有三个条件任你选!第一,留下来做我的伴侣。”“呸!”“第二,就跟我来一次云雨之欢,然后,把座下的马匹和身上的珍宝留作买路钱!”“哼!”“第三是个下下策,把灿如云锦的衣裳留下,姑娘你光着身子回家!”黑面人不动声色,“我是个没有慈悲心的人,你千万不要哀声乞怜。我没有马上生吞活剥你,是看我们似乎有前缘。”“要珠宝可以,但马匹不能给你,更不要说什么做你的情人或伴侣!是好汉,就不要为难于我一个弱女子。我有大事要做,去迎接岭噶的未来之王。”黑面人问道:“这个幸运的人他是谁!”“少年英雄觉如!”“看在我也曾听闻过觉如英名的分上,且放你一马,等你办完了事情,再把马匹与珍宝送来此地!为了证明你的诚意,必须留下一件心爱的饰品。”珠牡毫不犹豫就取下一只金指环给他。黑面人,黑面人座下的黑马,还有笼罩旷野的愁云惨雾,立即就消失不见了。她催动座下马继续往前,来到一片名叫七座沙岗的地方,见七人七马伫立于沙岗之上。珠牡受过刚才的惊吓,看见人迹,立即打马上前。走到跟前,见那伙人正忙着烧水做饭。那为首之人,倚着一块岩石的阴凉休息了。珠牡一见那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迈不开步子了。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像这般美貌,神态是如此富贵安闲!他的皮肤闪烁青铜的光芒,双颊红润犹如妆后的女子刚刚点染过胭脂一般,漆黑的双眸犹如深潭!更离奇的是,只要她珠牡一出现,都能让男人像醉酒一般,而这个男子对她却视而不见,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无礼的冒犯。她拨转马头准备离开。那美貌男子却开口说话了:“我是印度王子,要去岭噶求婚从此路过。”岭噶?求婚?珠牡脑海中闪现过一个个姐妹的身影,不禁心想,不知哪个姑娘有此福分?

我就是岭噶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那美男子缓缓开口:“听闻珠牡姑娘美艳无双,莫非你就是她?”一句话,让珠牡失魂落魄,不知怎么竟把头摇得跟僧人作法的手鼓一样。“既然我还未下聘礼,那么娶你回去也是一样!”闻听此言,珠牡心头不由得悲喜交加。喜之不禁的是,能使这个让自己春心激荡的男人同样春心激荡!悲的是,王子明明是听闻了珠牡的美艳之名前来求亲,在半路遇到一个美貌女子,连姓名家世都未曾动问就已改变了心意。幸好自己就是珠牡而不是另一个姑娘!但那男子实在是太不一般,所以她的心最终还是被欣喜之情所充满,禁不住告诉他,自己正是那艳名远播、出身高贵的珠牡姑娘。王子不像她激动得不能自持,竟问她如何能够证明自己就是珠牡姑娘。珠牡拿出了一瓶长寿酒。那本来是为觉如备下的。酒瓶口上的火漆封印,正好可以做她尊贵身份的证明。谁知那男子接过酒瓶,看也不看,就揭了封印,瓶中酒被他一下倾入了口中。上等的美酒让他脸上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光彩。“不参加岭噶的赛马会,你得不到做了彩注的姑娘。”“那我就去参加赛马会!夺得美人不称王!”珠牡情不自禁,不顾一个姑娘该有的矜持与娇羞,和王子依偎在一起,说不尽的甜言蜜语。王子把一只水晶镯子戴在她手上。珠牡把白丝带打了九个结拴在王子腰上,约好在赛马大会上相见,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珠牡哪里知道,黑面人与印度王子都是觉如的变化。当沙岗消失,一些浅丘出现在面前。那些丘岗上布满了地鼠洞,每一个洞口,都以鼠族的姿势蹲坐着一个觉如。这一来,竟让本来是来迎接他的珠牡吓得在一块巨石后躲藏起来。这时,觉如把化身收到一起,喊道:“我已经看见你了,女鬼出来!”珠牡赶紧现身出来:“觉如,我是珠牡!”觉如想起她对印度王子那一番柔情蜜意,不觉心中酸楚,说:“女鬼你不必骗我!”掷一块石头在她面前,溅起许多小石子,崩掉了珠牡贝壳一样的牙齿,还蹭掉了她半个脑袋上的头发,弄得珠牡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觉如见她那难看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又不便立即做个认出了珠牡的样子,便去叫母亲把她引回家来。梅朵娜泽见昔日美丽如花的姑娘,变成了秃头无牙的怪模样,心里明白又是觉如的恶作剧,却不便明言,便安慰珠牡姑娘:“跟我来吧,求求觉如,他有神通让你变得比过去更漂亮。”觉如见了珠牡,哈哈一笑,说:“这么说来,你真是心高气傲的珠牡姑娘,我还以为是女鬼所化。此前就有女鬼变化成你的样子,假装爱我,让我心伤!”“我是领了老总管之命,接你们母子回去参加赛马大会,我不顾路途遥远艰辛,前来迎接你们,你倒把我变成了一副女鬼的难看模样,让我如何还能回去见人……”话未说完,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觉如心里又生出了嫉妒之情,想她是伤心不能以这副模样去见那个印度王子。但一想,这个印度王子其实是自己捉弄人的变化,心情才平复了,他说:“让你恢复美貌并不难,但你必须再帮我做一件事。”“只要能恢复我原来的面貌,不要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也会尽力去办!”“你说老总管要我去赛马,你可曾见我曾有过一匹最差劲的马?”“我家中的马厩里有良驹千匹,任由你挑选。”“其中可有一匹赛得过晁通叔叔的玉佳?”“那怎么办?”“我知道有一匹天降之马,当我出生时,也降生到野马群中。它是上天赐我的旷世良驹,只有你和妈妈合力,才能捉得住它。”“我?去捉野马?”像珠牡这样出身尊贵的姑娘,家马也不用自己去应付,做梦也没有想过要去捉一匹野马!你就放心去吧!那野马能听懂人话,你和妈妈一定能捉住它。”“既然如此,那我愿意前往。”她一说完这句话,美丽的容貌立即就恢复了。珠牡心中不禁嘀咕:既然觉如知道对付这野马的方法,为何自己不去捉它?再说,自己又该怎样才能从奔驰的野马群中认出那匹良马?心中有疑,身子自然就盘桓不前。觉如问她为何还不出发,珠牡说:“大小河流有水源,荒地行路看山形,你为何不告诉我天马是什么样的形体与毛色?”觉如这才告诉母亲和珠牡:“它的特征有九种:鹞子头,狼脖子,山羊面,青蛙的眼圈,蛇的眼,兔子的喉,鹿的鼻翼,林麝的鼻孔,第九个特征最重要,它的双耳上生就一小撮兀鹫的羽毛。”珠牡还有一问:“那你何不自己去捉来这天马?”觉如细细端详着她,笑而不答。梅朵娜泽说:“田土、种子和温度,三者齐备五谷熟;妈妈、觉如和珠牡,三人前缘天早定,我二人出力能让觉如称王岭噶!也只有我二人能够享受觉如称王之荣耀!”珠牡想到自己就是赛马会上的彩注,再看觉如注视自己的眼神,恍然觉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心下一惊,觉得那幽黑如潭的眼睛像极了印度王子眼中的神情。她想,要是觉如有着王子英俊的容貌,雍雅的举止,而印度王子拥有觉如一样的神通与变化,那她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觉如已经察觉出了珠牡的心思,猛然一下,就变化出那王子的形象来。珠牡好像看见了,但她擦擦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细一些,觉如却又变回了本来的模样。虽然心怀疑问,珠牡还是和梅朵娜泽上山去了。两人刚刚爬上班乃山,就见成群的野马奔驰,使得大地像被擂响的鼓面轻轻震颤。她们立即就认出了混迹于野马群中、游荡于蛮荒的那匹天马。从前面看,它神态威武,从侧面看,它体形矫健。两人刚一靠近,这马昂首嘶鸣一声,迈步跑开,像是刮起了一股旋风一般。几次三番,两人都无法靠近。她们这才想起觉如说这马能听懂人言。梅朵娜泽便对天马唱了一段:射手的长尾箭,若不在英雄手中搭上弓弦,长插在箭袋中,不能制敌得胜,虽然锐利有什么用?神奇宝马啊,如你真是天降神驹,不助主人建功立业,奔跑在荒草滩上有什么用?”天马听了,果然就离开野马群,缓缓地向歌唱者走来。天马在离她们有半箭之遥的地方停下了步子。它回头望望奔跑到远处的野马群,口中也吐出了哀怨的人言:“我是江噶佩布,当年的确是从天而降,至今已有十二载。脚力正好时在荒山之中空奔驰,天天盼主人来召唤,只闻寒风呜咽在山间。马寿不比人寿长,十二岁的骏马已年迈,口唇衔不住铁环,脊梁承不住鞍鞯。如今我只是等待魂灵早升天!”珠牡不由拜倒在地:“天马呀!让你在荒山中空度年华,是岭噶人众不知天意,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罪过,就是来请你出山,辅佐你的主人成就大业!”“野马们不知我来历,因为是无智识的畜生,岭噶人不识天降的英雄,是自堕恶道,还有何言!”天马说完,便腾空而去,直入云霄,矫健的身影隐入了云端。心生绝望的珠牡当即哭倒在地。梅朵娜泽也拜倒在地上,向天呼唤,立即,神灵们簇拥着觉如在天界的兄长东琼噶布出现在云端。只见他长臂轻挥,手中的套索无限伸展,飞向了天外之天,再往回一收,那匹天马站在了他的身边。马说:“我在人间空度一十二载……”东琼噶布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抚摸天马的脖子,并把一粒仙丹喂进它口中,说:“去吧,你和主人都刚刚成年!”说完,手里的套索直下云端,落在了梅朵娜泽的手上,天马也随即降下云端,昂首站立在两个女人面前,比之于上天之前更加光彩照人。惊喜万分的珠牡扑上去抱住了马颈,这时,天马受惊一般,再次腾空而起。瞬息之间,就穿过了湿润的云团,穿过了瀑布般倾泻的阳光,升到高高的天上!闻听得两个女人的惊叫声,天马开言道:“不要因为害怕而闭上双眼,请你们看看下面的大千世界。”梅朵娜泽和珠牡姑娘睁开眼睛,俯瞰下界,看到壮阔的大地,明亮的湖泊与河流,蜿蜒的山脉旋转着缓缓展开。看见岭噶随雪山的抬升雄峙在伽地、印度、波斯之间。伽地在日出的方向,波斯在日落的地方,印度在热气蒸腾的南方。这三个国家都有伟大的城池,城池之间的大道上人来车往。而在北方,是跟岭噶一样广阔的荒原:旋风搅起巨大的沙柱,咸水湖泊在阳光下结出亮晶晶的食盐。大地的广阔远远超过了她们的想象,伽地皇城的琉璃屋顶上月光流淌,波斯王宫的金顶刚刚被第一抹阳光照亮。天马再次开言:“看见了吧,岭噶不是全部世界,甚至也算不上最好的世界!”“让我们下去,你不肯帮觉如,但我们要跟他在一起!”天马闻言笑了起来:“我不是上天闲逛,天降神子的大功未成,我也不能回到天界。把你们带到天上,是要看看,岭噶有好的未来,也有坏的未来,人的幸福与痛苦,在人间的大千世界早已展现,为了岭国的将来,你们且细细看来!”于是,天马带着她们衣衫飘飘,飞翔于天空,看见了比岭噶更为广大的世界,看见好的山和坏的山,好的水和坏的水,善的国和恶的国。因为飞越的地域是如此广阔,所以,她们不但横越了非凡的空间,同样也穿越了神奇的时间,看见了各种开端与终结。恶的开端,善的终结。善的开端,恶的终结。或者混沌无知,有开端也等于无开端,有终结也显现不出终结之意义。天马说:“岭噶刚才有文字,所以聪慧明敏如你们,没有读过演说天下大势的书。落地之后,我就是一匹马,不能再说话,你们从天上读到这些道理,觉如混沌不明时要提醒。”“他是天降神子,哪能听我们凡人的道理?”“他固然是神子,却也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凡人。所以,珠牡姑娘呀,我知道你家里有九群骏马,定然懂得识别良马。我只见过少年主人骑着手杖在草滩

玩耍,从未见他驾驭良马,所以,请你在他面前把我的好处夸上一夸。”在天空中游历了一番回来,珠牡满心喜悦把套索交到了觉如的手里:“觉如啊,天马为你添神勇,早日统领我岭噶!”[故事:爱情]收服了天马江噶佩布,珠牡知道此马定能在赛马中帮助主人得到胜利,如此一来,觉如定然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定然就是岭国的王后,想到此,不禁满心欢喜,不由得对觉如深情款款。偶尔想起路遇的漂亮王子,也只是心生幽怨,想这两人怎么不是一人,觉如有那王子的英俊,那王子也有觉如的神通与勇敢。想到此,不禁腮飞红霞,双手紧压胸口,才让心脏不像野兔一样不住地蹦跳。但她没有让这种想象信马由缰,她的使命仅仅完成了一半,于是就不断催请觉如母子早点出发。卜得一个吉日,三人收拾停当,牵马上路了。路上,欢快的心情使珠牡更显得风情万种,看得觉如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珠牡抛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拍马跑到前面去了。望着那妖娆的背影,他突然想起珠牡与印度王子忘情缱绻的模样,嫉妒心从天而降,把觉如的心房狠狠地攥了一把。翻过山冈,珠牡停马对他展露娇媚无比的笑颜。他想与她亲近一番,这样心魔引起的悸痛定会消失不见。可他伸出的手刚刚触到那曼妙的腰肢,她手中的鞭子轻扬,打马跑开,只把一串笑声洒落在路上。觉如本不漂亮的脸,被一片阴霾笼罩,显得更加难看。这天降之子神通广大,此时却被嫉妒之心紧攫住心房。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因为那个英俊王子就是自己所化。但是,这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对自己欲迎还拒,而对那个路遇的陌生人,那个谎话满口之人,那个生着一张漂亮脸蛋的陌生入,竟然不顾礼节去投怀送抱。见他勒马呆立路旁,珠牡又打马回来:“咦,你的天马怎么追不上我的凡马?”这时的觉如决定不跟自己生气了。他说:“我的野马未经调教,没有辔头也没有马鞍,要行走得快,我们还是同骑一匹马吧。”说音未落,他就飞身而起,落在了珠牡的马背上。他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姑娘的白净如象牙的脖子

上,珠牡顿时羞红了脸:“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你下去。”“我的马没有马鞍。”“送你父亲宝库里的黄金鞍。”“天马难驭,得有好辔头。”“贪心人,难道你知道父亲的宝库里还有好辔头?”“这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想知道,就能够知道。”珠牡以为他这话是别有所指,胸中某处仿佛有地鼠的利齿在咬啮一般。而对觉如来说,只有向姑娘步步进逼,那心情才能好转,于是,他又开口了,“好珠牡,参加赛马会,这天马身上还缺两样东西,既然老总管派你来接我,那你肯定会成全我。”珠牡猛一下拂开他环抱在腰间的手,说:“别的东西,你找老总管!”“不成套的行头怎么配得上我的千里马?”他把珠牡更紧地抱在胸前。珠牡为了不使自身瘫软成一团泥,便把身体紧绷,觉如觉得是抱了一段木头在怀间。而当他化身为印度王子时,已经知道这迷人的身躯有多么温软。于是,他跳下马来,怒气真的充满了心间:“那好吧,你们赛你们的马,我和天马回上天去了!就让恶毒的晁通叔叔称王,或许还有什么来参加赛马的人在路上!”珠牡一听,觉得自己的私情已经被他察觉也未可知,赶紧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就说来听听吧。”“鞍子没有后揪系不牢,鞍子上面还要垫上你家四方形的九宫毡。”珠牡想,父亲最宝贝的全套上等马具都被他要完了,要是他真是天降神子,怎么如此贪婪?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跟晁通称王也没有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晁通年老,他年轻,但他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反不及晁通仪表堂堂。再说了,还有前来求婚的印度王子在路上。如果不是受了岭噶人重重的嘱托,她真想一挥鞭子,催马离开眼前这个刚叫她喜欢、马上又招她讨厌的家伙。觉如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挥那根神通广大的手杖,珠牡的座下马飞奔起来,跑过了两座山冈她才勒住了马缰。座下马停步之处,正是她与印度王子偶遇的地方。面对胡搅蛮缠的觉如,想到与王子的温存缱绻,抚摸着分别时王子亲手戴在腕上的水晶镯子,珠牡不禁再次意动神摇。水晶沁凉而光滑,仿佛王子细嫩的肌肤,水晶的质地,仿佛王子那透亮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眸。想到自己被整个岭噶押作了赛马的彩注,将成为一国的王妃,而那细皮嫩肉的漂亮王子肯定不是晁通和觉如的对手,禁不住有些悲从中来。突然,她腕上的水晶镯子变成了一段枯藤,自行断裂了,一节节落在了地上。而觉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面前。他就以那天印度王子相同的姿态倚坐在同一块岩石投下的阴凉里。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深情脉脉,幽深难测,正与王子的眼睛一模一样!珠牡知道自己这段私情已被窥破,不由得低下高傲的脑袋,羞愧难当。觉如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说:“珠牡啊,你看烈日当顶,下来休息一阵,躲过这阵最毒的日头,我们再上路吧。”珠牡只好下马坐在了他的旁边:“梅朵娜泽妈妈呢?”“她的马跑不快,落在了后边。”“你怎么不陪伴着她?”“咦,你的马跑得那么快,要是岭噶最美丽的姑娘被人拐走了,我如何向老总管和众英雄交代?好了,姑娘我看你口干舌燥,还是喝点什么吧!酸奶?青稞酒?茶?或者是印度来的无花果汁?”不等回答,面前就有当初见过的王子仆人出现,一一把他点到名字的这些饮品呈送到面前。珠牡这下明白了,含泪问道:“觉如,你为何要这样戏弄于我?因为当初放逐你们母子时,我也曾口吐唾沫,舌绽恶言?”觉如对空招一招手,一只画眉鸟落在觉如肩头,口衔珠牡赠予王子的九结白丝带,而交给强盗的金指环闪闪发光地挂在一丛银露梅的花枝之上!珠牡更加羞愧难当:“原来所有这些都是你变化出来让我出丑!”觉如趁势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躯在怀中变得十分温软:“姑娘啊,赛马大会后,你就将成为我的王妃,但你从来不曾好好地看我一眼!”“我长成姑娘的时候,你才降生岭噶,那时你面如圆月,气度安闲,后来却自甘丑陋,杀生无算!”“你嫌我年幼?我的力量与智慧早已超过兄长嘉察协噶为首的三十个英雄!你的美艳同样让我心中雷鸣电闪。”“可是你没有嘉察协噶的庄重与度量。”“你又嫌我相貌丑陋?”“威伏四方的大丈夫就应该仪表堂堂!”“你喜欢这样?还是这样?”瞬息之间,觉如就变化出多种英俊的模样,每一种都能让珠牡心生欢喜。最后觉如把形象定格在将来称王的那种形象之上,珠牡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觉如啊,一个王者就该有一副勇武之相!”但他又变回去了,他现在并不特别难看,但总是有些油滑轻佻的模样,珠牡香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但她眼中出现了忧伤的阴霾,“我知道你在从事庄重的事业,为何要故意显出一副轻佻之相?”觉如呵呵一笑:“是吗?那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他的语气依然轻佻,但珠牡看见了那双眼睛,庄重之中还有种悲悯的情调。那种无底的忧郁把姑娘深深打动了,“你的眼睛是你的心海,觉如啊,你心海宝石一样圣洁的光把我淹没了。”觉如感到这话仿佛一道电光,从头顶直贯到心房:“美丽温柔的姑娘,你说得对,不论我的神通多么广大,都像一只鸟被你的目光之箭射中了。”“被你那双眼睛看着,我此刻的感觉是如此幸福,同时,又感觉到自己非常可怜。亲爱的觉如啊,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吗?”“你是出身高贵的女子,你的美貌冠绝岭噶,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想被你那双眼睛看过的人都会这样。从天上看人间,眼神是不是都会像你这样?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用石头税所建的庙里,观音菩萨的眼神就是这样!”“菩萨的眼神,也许是吧,我不记得了。”“你真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吗?”觉如抬头看看天空:“我不太记得

了,但他们说是。”“他们?”觉如挥挥手:“就是他们!”那些隐身护卫着他的神兵神将就都现身了。白盔白甲的占据了一个山头,金盔金甲的占据了另一个山头,兵刃闪闪发光,头盔上红缨随风飘扬。觉如再挥挥手,这些神兵天将又隐入到云中去了。“你是神!”“我不是神!”“你是神一样的人!”“我是神一样的人。”“我爱你!”“你要是不爱我,也许我的神性就要消失了。”这时,梅朵娜泽妈妈赶了上来,看到这对大雁一样交颈依偎的年轻人,禁不住泪水盈眶:“我亲爱的孩子们,让我做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吧!”

[说唱人:赛马大会]就一两年的时间,晋美已经是康巴大地上一个非常有名的说唱人了。说唱人都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人们以为,一个得到神授的说唱人,就不再是当初父母所生的那个人了。他是一个领受了特殊使命的人。一个——现在人们有了一个新的比喻——喇叭。真的喇叭是政府的嘴巴,说唱人是神的喇叭。好几个不同教派的喇嘛都愿意替他起一个新的名字,但他都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他想,自己父母走得很早,他用原来的名字,就是为了记住他们。这天,他在一个集镇上望着电杆上的喇叭,想回忆一下父母的面容,却发现他们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坐下来,擦拭帽子中央的那面镜子,但从中看到的景象仍然模糊一片。他笑了笑:“你这个瞎子。”当他的说唱日臻圆熟,视力却越发减弱了。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平整的街道上,那模样像是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一个老太婆看见了,说声可怜。姑娘们看见他,捂嘴嬉笑。几个小孩看见了,齐声喊道:“瞎子!”“我看得见你们,不是真的瞎子。不过,人们都这么叫我。”“他是那个说唱人!”“我是那个说唱人。”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先于自己到达每一个地方。人们说“那个瞎子”、“那个说唱人”就是说他。他到达每一个地方,都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就先于自己到达。他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时候,情形也是如此。小学校响起放学的钟声,成群的孩子拥出校门,跟在他身后:“你就是那个瞎子吗?给我们讲一段格萨尔吧。”“瞎子,你将给我们讲哪一段故事?”他没有回答,他的六弦琴还装在丝绒的袋子里斜背在身上,他没有打算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也只是不在尘土飞扬的地方演唱。他眼睛不好,但是喑哑的嗓子却变得响亮了。他想,让尘土来伤害突然变好的嗓子肯定是一种罪过。他们又说:“你也是去赛马大会吧?全县的赛马大会。”他拍拍自己的琴袋:“赛马大会早就举行过了,格萨尔早就登上了王位。”这个镇子的镇长出来了:“是政府办的新的赛马大会,纪念格萨尔称王的赛马大会。”镇长还说了一句瞎子不懂的话。镇长说的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镇长打开吉普车门:“瞎子上来,到赛马大会上去演唱。”瞎子犹豫了一下,镇长说:“都说你演唱的故事最长最全,难道你是徒有虚名吗?”“要是那样,我就还在老家放羊。”“好几个说唱人都到赛马会上去了,你不是怕去跟他们比试一番吧?”这句话一出来,晋美就只好上了镇长的车。车开动了,在穿过草原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跳荡,晋美把琴抱在怀里:“不要叫我瞎子,我叫晋美。”镇长大笑:“我去县城开会,书记不叫我名字,叫我罗圈腿!”他们是中午时分离开镇子的,后来,晋美就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睡着了。醒来时,车子正在追逐辉煌的落日。晋美有些紧张,因为落日已经傍住了一座雪山,车子眼看就要追不上了。他说:“快点,快点。”镇长却说:“看,我们到了。”车停在一个小山冈前,前面开阔的草原上,成千顶白色的帐幕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城市,西去的夕阳给这城罩上了一层钢蓝色的光,那场景有着梦幻般的质感,跟他在梦中看到的大军扎营的情景那么相像。吉普车离开公路,冲到两边插满了五色旗幡的赛马道上,最后猛然一下停在指挥部大帐前时,他在面前的座椅背上磕青了眼眶。他眼前金星飞溅,同时听见人们说:“来了。那个说唱人来了。”他不知道人家说的是自己。他听见他们说:“那个人到底是来了。”他想,总是有人会在草原上来来去去,那个人来了又怎么样呢?他一个人怀抱着他的六弦琴,继续沿着彩旗指引出的笔直的赛马大道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在太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之前,登上了谷地另一头的山冈。将要登上山头时,一个人的身影笼罩住了他。那人蹲踞在山头上,身披着黄昏阴影的大氅,说:“都说有一个人要来,你就是那个人吧?”“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一个比所有人都演唱得更好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比别人说唱得更好,但我的确是一个说唱人,一个仲肯。”那人笑了,说:“呵呵,你倒不像是个有本事的说唱人。但谁知道呢?要是神要让你变成一个演唱者的话,那你就是了。”这时,晋美已经走出他的阴影,在山顶上和他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说话的是一个老者,面容清瘦,一对鹰眼放射出锐利光芒,白色的胡须在黄昏的风中轻轻飘扬,这倒真的符合所有人关于一个演唱者的想象。他只凭模样就把晋美征服了,他说:“老人家,我怎么会唱得过你呢?”老人呵呵一笑:“你是看我的样子像吧。可我只会在赛马开始前,为那些骏马与骑手作一番颂赞。”晋美知道,这相貌堂堂的老者也是一种艺人。他们不讲故事,只是颂赞英雄故事中的骏马、兵器、英雄的相貌、神山、圣湖,甚至说唱人诸多象征的帽子,赞颂时韵律铿锵,辞藻华丽。晋美学唱了一些颂赞词,加入到了自己说唱的故事中间。晋美对那老者说:“我也学了一些颂赞词,练习我的嗓子。”“你是神授的仲肯,是神要你演唱,你就无须练习了。”“那你呢?”“我是自己生了一副好嗓子,自己要演唱。所以,我才要练习,我才要自己独自一人坐在这山顶上琢磨……”“请问老人家你在琢磨什么?”“晚霞这么辉煌,却从来没有一篇相配的颂赞,我在想,怎样绚丽的辞藻才能表现这壮观!”“那你一定想出来了。”老人缓缓摇头,口气有些悲哀:“可它们在变,须臾之间,变化万千,没有辞藻能把它们固定住。”“是因为词太少吗?”“我不知道,也许是词太多了。”这时,晚霞好像用完了燃烧的力量,转瞬之间,漫天的红艳消失了,天空立即漆黑一片。“你看,夜幕降临了,去为节日里的人们演唱吧。”那些帐幕围出了一个个广场,每一个广场上,都有篝火闪亮。晋美告别了老人,往那篝火明亮处走去。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围着火堆饮酒进食的人们只稍稍抬抬屁股,就给新加入者挪出一块地方。然后,酒碗和羊腿肉就递到面前了。晋美就坐在两个沉默的男人之间享用了晚餐。他是不大喝酒的,但是酒碗一次次转到他面前,使他有些头晕目眩,抬头望望天空,看见晚霞烧成的乌云已经散尽了,一群群星星跳上了天幕。他没有戴上说唱人的帽子,也没有竖起说唱人的旗幡,他只是从琴袋里取出了琴,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拨动了琴弦,一声声绽出的音符,应和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光。断续的琴声让人们一下就安静了,安静到听得见晚风吹动着火苗发出旗帜抖动一样呼呼的声响。琴声连贯了,顺畅了,像奔流的山涧越来越激烈雄壮。人们悄声发问:“是他?”“他就是那个瞎子吗?”晋美都听见了,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仰望着天空,拨动着琴弦走到篝火旁边——那是人群的中央,开始吟唱:“雪山之上的雄狮王,绿鬃盛时要显示!森林中的出山虎,漂亮的斑纹要显示!大海深处的金眼鱼,六鳍丰满要显示!潜于人间的神降子,机缘已到要显示!”引子一过,说唱人稍稍沉吟一下,便听得喝彩声四起!晋美继续拨动琴弦,现在他听到的不是声音,而是晶莹闪烁的星星一颗颗跌落下来,在琴弦上迸散。他闭上了双眼,看见骏马奔腾,千年前的故事活生生地在眼前浮现……[故事:赛马称王之一]岭噶的赛马大会开始了。岭噶各部落扎下的帐幕把黄河滩上的草原变成了一个不夜城。达绒首领晁通,他的儿子东郭和东赞与部落的勇士们来了,他们头颅高昂,目光向上。晁通的玉佳马更是天下无双。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赛马,而是达绒部称雄岭噶的盛大庆典。长系九兄弟为首的勇士们来了,他们一律身着黄色锦袍,金子的鞍鞯,在金色阳光照耀下显得气度非凡。在他们眼中,岭噶的王位就该氏族长房的子孙来坐,自然个个跃跃欲试,自信非凡。仲系以八大英雄为首的人们出现时,全部白盔白甲,白袍白鞍,驱马奔到会场时,犹如天降白雪一般。幼系的勇士们也来了,一律蓝盔蓝袍,摆成方阵,仿佛一座琉璃的高台。他们把老总管绒察查根簇拥在中间。他早就知道,这次赛马大会,就是要让觉如登上岭噶的王位。他不像狂妄的晁通,相信什么马头明王的预言,也不像长系与仲系那样因为王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们很早就勒马在起跑线上,空耗精力,激越难安。老总管知道,王位一定会由出身于幼系的觉如夺得,幼系的另一个英雄嘉察协噶也是众望所归。他把嘉察协噶叫到跟前:“我看你并不像他们一样慌忙?”嘉察协噶说:“我是心中焦急,弟弟觉如到了此时还不现身!”“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称王的意思?”“我想肯定有人比我能给岭噶人众带来更多的福祉。”老总管长叹一声:“岭噶就要成为一个国了,等觉如称了王,若众英雄都像你一样想法,那岭噶就真是得到上天眷顾,福祉无边了!”“可是,弟弟为什么还不出现?”老总管也心中焦急,但他口中还是淡淡的:“到时候,他自会出现!”这里话音未落,便有人喊道:“觉如来了!”人们不禁精神大振,晁通的真正对手来了,玉佳马真正的对手来了!珠牡姑娘也高兴地置身于十二姐妹中间。她兴奋地想,今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觉如,他将骑着剽悍的天马出现,天马身上配着她父亲奉献给未来国王的全副鞍鞯。这样名贵的鞍鞯也只有江噶佩布这样的神马才能般配。那马出现时,果然引得众人一片喝彩。珠牡只觉得身子轻盈得仿佛就要飞升到云端。可是,接下来,又是众人一片的叹息声。因为牵着骏马的觉如,又换上了他被放逐前那一身臭烘烘的行头。他不像那匹天马的主人,而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小丑!幼系的勇士和百姓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们都把脸转到了别的方向。前往阿玉底山下起跑线上的勇士们都不愿跟他并肩而行。只有晁通对他显得分外亲热,心里更加相信自己会在比赛中稳操胜券。珠牡虽然知道这肯定是觉如故意要如此这般,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姐妹们都知道自己已属意于他,而他这么一副不堪的模样使得自己尽失脸面。这时,觉如的真身化作一只蜜蜂飞到她耳边嗡嗡歌唱,生气的珠牡伸出手,差点把那蜜蜂拍到了地上。蜜蜂讨了个没趣,耷拉着翅膀做出被拍伤的样子,歪歪斜斜地飞走了。此时,所有参加赛马的骑手都在阿玉底山下一字排开了。螺号声声,僧人和法师在祭坛煨起了桑烟。保佑此次赛马的护法神与山神已经下降。不是人间,是云端上一阵鼓响,一支箭从空中射下,着地时霹雳似的一声响,正是赛马开始的信号。岭噶勇士们一松马缰,身后立即卷起一阵尘土的黄云。尘土尚未散尽,马群已经转过巨大的山弯,消失不见了!比赛一开始,晁通和他的玉佳马就跑在了最前面。嘉察协噶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在风驰电掣的马队中寻找弟弟的身影,却见他落在马队的最后面,正在若无其事地张望天空中的一块绵羊大小的乌云。这片乌云越来越大,马队跑出三箭之地,乌云就已经布满了天空,云层中雷声隆隆,闪电像巨蛇蜿蜒。眼看着一场冰雹就要降下来,使赛马中断。原来是那些在山上作法的僧人,只求正神护佑,而没有对本地的妖魔有所奉献,这一下就惹恼了阿玉底山里的虎头、豹头和熊头三妖魔。虎头妖愤然道:“岭噶人在我们的地盘上举行赛马大会,人人腿往后蹬,膝盖拼命往前突,一心要夺彩注,弄得满山尘土飞扬,却不给一点贡献!”“对,不能任他们胡闹!”“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于是一起作法,要用一场巨大的冰雹来驱散赛马的人群。觉如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在满天的冰雹将落未落之际,将神索抛向身后的山顶,把三个妖魔缚到了马前。三妖见了觉如,知是天降神子也来参加赛马,赶紧认错忏悔,绝口不提贡奉的事情。倒是觉如说:“这个大喜日子,我不取你们性命,赶紧收回乌云与雹子吧!”三妖诺诺称是,天空中乌云顿消,阳光更加明亮灿烂。说话间,有山上的女山神飘然而来,送给他一把钥匙。觉如嬉笑道:“等我赛马夺冠,就有了王位与妃子,怎么能拿钥匙来开你的后门!”女仙道:“称王需要许多钱财,看你身无长物,才来把这打开神山珍宝库的钥匙奉献!”觉如这才正色道谢。女仙道:“你也不可过于散漫,我看你已经落后有十箭之遥了!”觉如并未扬鞭,只拍拍江噶佩布的脖子,这天马就奋力奔跑,片刻之间,就置身于如雷霆滚动的马队之中了。他看见部落的大卦师也驱马奔驰在争夺王位的队伍中间。他放慢了速度,与卦师并马而行:“咦?莫非卦师你也替自己卜了一卦,不然怎么如此卖力地驱驰,莫非那金座也向你发出了召唤?”卦师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又在马身上加了两鞭,气喘吁吁地回答:“替自己算卦的人会双眼变瞎,不然,我真想替自己算上一卦。”“莫非你以为卜卦的人也能像英雄一样征讨四方,治理国家?”卦师笑了:“你也奔跑在这马队中间,莫非不是为了那诱人的金座?”觉如提高了声音,把当时天母授计知,印度法王的宝座,伽地皇帝的龙椅,以及那许多国家的王位,都不是靠赛马所得,而在我们这里,马快者为王,马慢者为臣,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听过伽地一句话吗?马上虽然未必能治天下,但从马上可以得到天下!”“你也想得到天下?你不能为自己卜卦,那能不能为我卜上一卦?”“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问事?!”卦师已经很不耐烦了。“问我能不能赛马称王!”卦师大笑:“箭没有射出的时候,你可以问我能不能中靶,可现在箭已经射出去了,再神的卦师也无从算起了!”说完,卦师打马跑到前面去了。觉如笑笑,看他跑出去约有一箭之地,一提缰绳,江噶佩布就飞一般地超过了他。超过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你这个神算子,关键时候没有说谎,要是我得了胜,就封你还做卦师吧!”这时,他看见有名的医生也骑在马上向前奔驰,但他的马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觉如就喊一声:“医生啊,你的药囊掉了!”医生立即勒住了马缰,看药囊还牢牢系在马鞍之上,面上便浮起了恼怒之色。觉如却一脸笑容,说:“我是看你的马要累倒了,还是让它缓口气吧。”医生也笑笑,缓下马来,和觉如并辔而行。觉如说,“我看你病了。”医生说:“说无病的人生病,等于下了恶毒的咒语。”“那就是我病了。”“你虽然打扮得稀奇古怪,但我看你眼清目明,你没有病。”“我有病。”医生认真起来,好像全然忘了争夺王位的事情,打开了话匣子:“觉如啊,人的病分风、胆、痰,病因却是贪、嗔、痴,三者相互交织,让人生出四百二十四种疾病,你无病因,也无病相,快快打马,去夺你应得的宝座吧!”“那你知道自己不能称王,为什么也鞭马奔跑?”“我也算岭国的一个人物,不跑个名次,将来在岭国怎么安身?”觉如催马前去,扔下一句话:“要是我做了国王,你就是岭国的御医了!”好一个江噶佩布,只要主人一提缰绳,立即四蹄生风,快如闪电,很快就来到了老总管跟前。觉如按辈分叫一声:“叔叔。”老总管是个中规中矩的人,马上跟他理论:“从血亲上讲,我是你叔叔,但只能在私下里称呼,现在这种公事场合,你要叫我总管。”觉如放慢了速度,说:“我也有道理要讲,从赛马一开始,岭噶旧的秩序已经打破,要等有人争得了金宝座,才能重新排定尊卑,所以,我就只好叫你叔叔了。”老总管绒察查根不禁点头微笑:“到底是天降神子,说出这样的道理,那你还不赶快打马前去,争得王位,遂了天意民心!”觉如想说自己要坐了王位,仍然要请他做自己的首席大臣。但绒察查根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江噶佩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了,使他轻而易举就跑到了晁通的玉佳马前。晁通这时早把岭噶的众英雄抛在了后面。他的玉佳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平常人坐上去只会头晕目眩,但他运用神通,悠闲自在,仿佛坐在地上一般安稳如山。赛马的终点古热山,好像一顶圆圆的头盔浮现在眼前。晁通这一路都一马当先,此时此刻,好像看到了预先安置好的黄金座就在眼前。本来,他还把觉如当成自己有力的对手。可是,除了起跑时见他打扮得古灵精怪,然后就杳无踪迹了。现在,自己一骑绝尘,安置于山半腰的金座就在眼前,马头明王的预言就要实现,绝色的珠牡将为自己所拥有,古热山中的宝藏之门也将对自己打开……他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地飞至半空中,就像那些来去无踪的仙人一般。他的心意飞得更远,飞到了未来,看到自己称王后种种威武的行状。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转身却见觉如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看那样子,只要再奔跑几步,他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了。晁通笑了:“纵然你使出了全部力量,但金座离你还很遥远。不过,我的好侄儿啊,你已经把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家伙们都甩在身后了!将来上朝,我要让你走在所有人前面!”觉如知道,假装出来的样子再次作弄了野心勃勃的叔叔,于是马上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态,手中鞭子一挥,晁通就见一道光影从身旁掠过,眨眼之间,觉如和他的神马就跑到了前面!晁通得意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绝望的他气得差点就喷出一口血来。他定定神,施起障碍之法,可那天马自己化成一道强光,穿透了他瞬间布下的障眼的黑墙。反倒是他自己被那道强光晃得眼前一黑,摇晃着身子,差点一头栽下马来。这一来,他只好抽打着座下的玉佳马,拼命往前。等他跑上山腰,那金座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往前冲十几步,只消从马背上轻轻一跃,屁股就会安坐在那金座之上了。奇怪的是,已经跑到他前面的觉如却不见踪影,也许是那小子骑术不精,到了地方收拾不住座下的牲口,让跑疯了的马驮到山那边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要向前冲,但玉佳马腾空起来,身子却往后退去。晁通见本该越来越近的金座越来越远,不禁惊叫起来。但他怎么勒紧缰绳也无法制止玉佳马往后倒退,于是,他滚鞍下马,想徒步跑向金座。玉佳马在身后哀哀鸣叫,听得晁通十分不忍,回过头来,说:“玉佳啊,没有办法了,等我夺了王位,回头再来看顾你吧!”玉佳马四腿一软,倒在地上了。晁通四肢并用,向近在咫尺的金座爬去,但是,他稍微前进一点,那金座就后退一点,永远触手可及,又永远不能抵达。正在徒然挣扎之时,他听到了觉如的笑声,这使他恼羞成怒:“下贱的臭叫花子,你是在取笑我吗?”“身份尊贵的叔叔,你是在跟我说话?”“你为什么在赛马中滥施法术?”“是叔叔对我施了障碍之法,但我没有对你施法!”“那我为何如此拼命奔跑却到不了金座跟前?!”“那是天神对你降下了惩罚!叔叔,我和江噶佩布已经围着那金座跑了两圈了,却不敢坐上去!”晁通大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个乳臭未干的叫花子,叫那黄金宝座给吓住了。”他眼珠一阵错动,嘴里却吐出甜蜜的话来:“侄儿你真是个聪明人啊!权力只是让你负起担忧万民的责任,背在身上真是痛苦难当!”“那么,我还要请教叔叔,那设为彩注的姑娘又该怎么讲?”“你看过山上的野果子,那样红艳诱人,甜如蜜糖,可真要吃下肚去,却让你命丧黄泉!”“那么人间珍宝呢?肯定也是让叔叔寝食难安的东西了!”觉如得到天母授意时,赛马的彩注只是王位,到了晁通提出倡议时,他又加了一个艳冠岭噶的珠牡姑娘,和古热山中的宝库。但现在,那宝库钥匙已经揣在觉如怀中了。晁通听出了觉如话中明显的讥讽,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好侄儿请让开道路,让我坐上王座替众人受苦,你还是过你那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日子吧!”觉如笑了:“那么难坐的位子,叔叔还是让我去坐吧。我流浪在黄河滩上整八年,什么苦不能吃啊!叔叔,还是好生看顾一下你的玉佳宝马吧。”觉如往上举了举鞭子,跌倒在地的玉佳马腾一下就站起身来。晁通又看到了通往金座的希望,挽住缰绳就想翻上马背。那马前肢一软,又趴在地上了。“叔叔再生非分之想,只能折杀了你的宝马!”晁通搂着玉佳马的脖子,呜呜地哭了:“好侄儿,求你让我的玉佳马好起来吧。”伤恸的哭声让觉如也有些动容:“只要你不再惦记着不该你得的王位,玉佳马就会重新健步如飞!”晁通心有不甘,喊道:“可马头明王预言过,说这金座该我达绒家来坐!”觉如脱下头上那滑稽的帽子,扔到一边,擦汗一样抹抹脸,立即就变出了马头明王那愤怒威猛的形象,晁通擦擦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见觉如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不!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模样正在变化!他窄小的额头变得宽阔,鼻梁变得高耸,眉弓变得清晰有力,脸上那些被高原太阳灼伤的焦黑纷纷脱落,新生的皮肤仿佛幼嫩的玉石一般!晁通只有在心里呼喊:“老天既然让我神通广大,计谋多端,为何又天降神子,来坐岭国尊贵的王位啊!”变化中的觉如来到了金座面前,并不急着坐上去,而是对它细细打量。他想,为什么坐上了这个宝座,才有权力、财富和美女,惹得人人眼馋,但这金座仅仅就意味着这些东西吗?他望望天,天还是蓝蓝的,沉默无言。他望望地,无边的草原无际铺展,犹如长途驱驰的人们到达目的地后那一声惬意的长叹。雪峰晶莹,岩石高耸,雄鹰展翅把他的目光引向辽远。顷刻之间,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屏息等待着这个天定的得胜者迈出最后的一步。虽然一切都是天定,但到达这一步,他也整整走了一十二年。也许,他真的能把这民心初定的草原变成岭噶人幸福的家园。怀着这样的心意,觉如安坐到了宝座之上。集中在拉底山上观看赛马的人们都看呆了。当他们明白过来,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时,又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故事:赛马称王之二]觉如刚刚坐上宝座,奇异的景象就出现了!片刻之间,天空中就布满了祥云。紧接着那些祥云水浪一样分向两边,那是天门开启了!吉祥长寿天女手里拿着箭和聚宝盆乘着虹彩出现!同一条虹彩上,天母朗曼达姆手捧着箭囊,率领着众多的空行者出现在高天之上!天马江噶佩布昂首嘶鸣了三声,觉如把山神献给他的钥匙抛向古热山的岩石之上,顿时,群山发出轰响,岩石雪崩一样剥落下来,山中深藏着七种珍宝的水晶大门隆隆打开,山神的喽啰们把那些宝贝尽呈于王座之前。男性的神们也出现了。他们手捧雪峰一样的白色头盔、黑铁铠甲、红藤盾牌,还有战神魂魄所依的虎皮弓袋……总而言之,这些神灵每人都捧出一样装束,一个勇士所需要的东西,一一现身,在觉如身上披挂妥当:背负的弓,腰悬的剑,手持的矛,抛石索、神变绳、劈山斧,种种制敌利器披挂一身;华丽的服饰,加上他迅即之间变化的容貌,转眼之间,这个称王之人,从一个小丑的模样变得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在这一过程中,四野响彻仙乐,曼舞的天女们从天空中降下了缤纷的花雨。自从降生在岭噶,觉如犹如被乌云时时遮蔽的太阳,放不出持久的光辉;犹如深陷泥沼的莲花,不能随时散发迷人的幽香;做了许多好事,却被部族人放逐荒野;镇压了那么多妖魔鬼怪,却被认为是生性残忍!想来,也是上天为了让他更能体恤民间疾苦才尽尝了人间的苦难。现在,他终于坐上王位了。那些前来献宝和加持的男性神散去了,那些前来祝福的女性神也散去了,从缓缓关闭的天门返回了天界。天上最后传出威严的声音:“天下从此有岭国,岭国拥有格萨尔王!”岭国的人们如梦初醒,欢呼着从那座观看赛马的神山一拥而下,来到了那坐于金座上的神子面前,向他欢呼。那个容貌焕然一新,变得仪表堂堂的人,就是他们的王,使岭噶变成一个国的王。格萨尔从金座上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之处,欢呼声停止下来,人们屏息静气,等他开口说话。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臣民,缓缓开口讲话:“参加赛马的众英雄,岭噶的众百姓,自我发愿下界降妖除魔,拯救苍生,如今已经一十二载。这一十二个寒来暑往中,我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如今登上岭国国王的黄金座,虽说是承受了上天的旨意,但不知众位是否心悦诚服?”老总管大喊:“上天赐福于岭噶,他就是我们岭国的英雄君王!”王!这是一个新的词,岭国的百姓嘴里从未说出过它,但是,他们在心里盼望过它。它早该来到却迟迟不来,今天终于伴着缤纷花雨出现在面前!于是,他们用千万颗心,千万张嘴,赞颂至圣之物一样喊出了它:“王!王!王!”“格萨尔!王!格萨尔王!”他们的呼喊让这至圣的称谓闪烁比所有珍宝更为耀眼的光芒!据说,那一天,黄河川上下千里草原,潜隐匿藏的妖魔们都在这声浪震撼下向远处的荒僻之地逃亡。老总管绒察查根率领各部首领献上各部谱系和令旗,以示忠诚。格萨尔意气风发接受了大家衷心的欢呼,挥挥手,开始封臣点将。先封老总管做了首席大臣,以下是各襄佐大臣,并及维系各部的万户长、千户长。再封岭噶三十英雄中的嘉察协噶、丹玛、尼奔达雅和念察阿旦为四大将军,统领大军镇守岭国边疆。以下是各正将、副将及千夫长、百夫长,甚至国师、医务官均无所遗漏,众口莫不同声称善。连心中失望至极的晁通也只好收拾了自己的坏心情,走到座前,向新国王叩首致贺。他心生一计,说:“大王啊,岭噶已然称国,却还没有一个王宫来安放尊贵的金宝座。还是先请大王移驾到我达绒长官的城堡,暂作王宫吧。上中下岭噶,没有一个城堡有我达绒部城堡的富贵气象!”首席大臣绒察查根进言道:“国王就该镇守于国土中央,达绒部偏在一方,国王宝座安置在那里,那是偏安气象!”两人各执一词,争得难分难解,众人听来,也是各有各的道理,也不知道该依从哪一方才是。格萨尔微微一笑:“两位大臣不必争执不清,且去大帐中饮了我的得胜酒,再作理论罢!”于是,众英雄跨上骏马,奔下山去,一起拥入大帐。酒食刚刚排开,珠牡就率岭噶盛妆的姑娘们献上了轻歌曼舞。珠牡曼舞着来到格萨尔面前,国王英俊的容貌,令她心醉神摇。她双膝跪地,把一碗美酒举过头顶,莺声婉转:“我的王,愿你太阳一样的光辉永远笼罩我,让我的幸福如花放!在你征服四方的事业中,我愿如影子随你身,牵缰坠镫助君王!”格萨尔起身,把珠牡扶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人们献上祝福的哈达。一日之内,岭噶松散的部落成了秩序井然的国,一个丑陋少年成了英俊威武的国王,岭噶最美丽的女子成了国王的新娘!就在众人饮宴作乐之时,应天意,一座王宫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破土而出,矗立于浩荡奔流、九折回环的黄河川上,众神施加的法力使它闪烁着水晶般的光亮。起先,大家都是在帐中的五彩软座上平起平坐,歌吹之声中,人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一百二十根柏香木支撑的雄伟大殿,看见玉阶渐渐升高,一级一级,把人们分出了尊卑高下。高居于宝座之上的国王,向百姓,向文臣武将,向上天,再次重复了重整山河,荡平妖孽的宏愿。他的声音像是叩响的铜钟声在宫中回荡!从大殿门外,歌吹之声一路响来,进来一路半神半人的工匠。或者说,他们来时是人,后来却在岭噶成了行业之神。带来冶炼之术的铁的父亲,铁匠的神,也是后来岭噶兵器之部的首领。雕刻匠。能把泥土烧成光滑琉璃的炉匠。制琴师。能开辟出宽阔驿道,而不触怒山神的风水师。能让花朵与花朵像人一样相亲相爱,结出更饱满籽实的种子幻术师,后象!”两人各执一词,争得难分难解,众人听来,也是各有各的道理,也不知道该依从哪一方才是。格萨尔微微一笑:“两位大臣不必争执不清,且去大帐中饮了我的得胜酒,再作理论罢!”于是,众英雄跨上骏马,奔下山去,一起拥入大帐。酒食刚刚排开,珠牡就率岭噶盛妆的姑娘们献上了轻歌曼舞。珠牡曼舞着来到格萨尔面前,国王英俊的容貌,令她心醉神摇。她双膝跪地,把一碗美酒举过头顶,莺声婉转:“我的王,愿你太阳一样的光辉永远笼罩我,让我的幸福如花放!在你征服四方的事业中,我愿如影子随你身,牵缰坠镫助君王!”格萨尔起身,把珠牡扶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人们献上祝福的哈达。一日之内,岭噶松散的部落成了秩序井然的国,一个丑陋少年成了英俊威武的国王,岭噶最美丽的女子成了国王的新娘!就在众人饮宴作乐之时,应天意,一座王宫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破土而出,矗立于浩荡奔流、九折回环的黄河川上,众神施加的法力使它闪烁着水晶般的光亮。起先,大家都是在帐中的五彩软座上平起平坐,歌吹之声中,人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一百二十根柏香木支撑的雄伟大殿,看见玉阶渐渐升高,一级一级,把人们分出了尊卑高下。高居于宝座之上的国王,向百姓,向文臣武将,向上天,再次重复了重整山河,荡平妖孽的宏愿。他的声音像是叩响的铜钟声在宫中回荡!从大殿门外,歌吹之声一路响来,进来一路半神半人的工匠。或者说,他们来时是人,后来却在岭噶成了行业之神。带来冶炼之术的铁的父亲,铁匠的神,也是后来岭噶兵器之部的首领。雕刻匠。能把泥土烧成光滑琉璃的炉匠。制琴师。能开辟出宽阔驿道,而不触怒山神的风水师。能让花朵与花朵像人一样相亲相爱,结出更饱满籽实的种子幻术师,后来成为谷地农人供奉的丰收之神。拿着风囊收集百花香味的香料师。后世里,他成了爱美女人闺房中供奉的秘密神。据说,得到他应许的女人身上自然就会带上不同花朵的香味。格萨尔大王说:“列位,你们对王宫的建成都各有贡献,将来我的事业还需要你们做出更多贡献,且请坐下来饮酒作乐吧。”这些神灵一样突然涌现出来的人都坐下了,唯有制琴师说:“美酒虽然爽口,但音乐却很刺耳,这些祭祀和征战时凄厉的鼓号并不适于在这雅致威严的宫殿中演奏。且待我教这些刽子手一样的人,心平气和演奏高雅的细乐!”格萨尔含笑首肯。众人却要看这个口出狂言的人,如何在片刻工夫让那些击鼓吹号的面目凶狠的壮汉们演奏他所谓的细乐。这个人端着琴走到乐队跟前,脸上带着迷幻般的笑容,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他甚至没有发出嘘声,乐队就停止了鼓吹。他拨动琴弦,那声音,不是一句歌吟的旋律,而是像晶莹的浪花在溪流上跳跃,像阳光落在波光动荡的湖上。从琴弦与他的手指之间滚落下来一串声音,然后,他自己侧耳倾听,听见那声音远去,又回来。这来回之间,那些鼓吹手厉神一般的表情变得平和端庄。制琴师用手拂拂鼓面,结在上面的牲血的结痂脱落了,上面现出一朵莲花。他再抚抚琴弦,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几把人腿骨做成的骨号,就跌落在地上粉碎了。他说:“给你们琴。”那些人手中都有了一张琴。他说:“跟着我弹。”他们就跟着弹起来了。音乐轻拂了每一个人,不是像原先鼓吹的声音,强制性灌入耳朵,而是轻拂在心尖之上。每个人因此都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粉红滚烫,形状就像一朵待开的莲花。过去那些鼓吹之人都是战士和巫师,而在琴声中,他们变成了真正的乐手。他们的泪水随着旋律展开潸然而下。因此,这些人被称为“出生了两次的人”。而当时,就有很多女人爱上了那个制琴师,后来,有一个消息传开,说他在湖边出浴时被偷窥的女人看见,原来他也是一个女人。但是,每当有重要的集会上演细乐,她们仍然止不住心醉神摇。就连王妃珠牡,如果此刻不是坐在格萨尔身旁,祈求他给自己足够的力量,也难免要情动于衷。因为那音乐在人心中引起的情愫真的是过于美好了。[演唱者:骏马]康巴赛马会开始了。第一天是预赛。那么多马,那么多骑手,排在一起,如果同时出发,起跑线起码要两公里宽。但世界上哪里有过这么宽的起跑线呢?于是,一组组跑,起跑线这一头,一人手持发令枪,扳开了扳机,准备击发。起跑线的另一头,站着一个手举三角彩旗的发令员,骑手们勒马在起跑线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们挤在一起,需要很多警察排列起来,才在草原上护住了一条供赛马奔驰的通道。枪声响起,彩旗一挥,一组马就跑向对面的山冈下的终点。那里,大阳伞下安置着一把高椅子,手握秒表的裁判高坐其上,把每一匹参赛马冲过面前白线的时间记录下来。晋美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从未见过的那么多人所吸引,而没怎么去看那些马。这时,一个戴着很深墨镜的人在他耳边说:“真正的名马不会在这时出现,高潮还没有到来。”他想,这个人是在对自己说话。那个人说:“对,我是对你说话,我想请你到我的帐篷里喝点茶,休息一下。”说完,那人就转身挤出了人群,他也跟着挤出了人群。那人正在远处的帐篷前向他招手。外面阳光灼热,帐篷里却很清凉。他喝了一碗茶。那人说:“你唱马,应该懂得马。”晋美摇了摇头。他只是按照神人的意志在演唱。那人的口气不容商量:“唱马的人就应该懂得马。”他想起在黄昏山冈上出现过的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他说:“我想有一个人懂得马,他是专门演唱骏马赞词的人。”那个在阴凉的帐篷里也不摘下墨镜的人叹了口气,说:“我们走。”晋美又跟着那个人穿过帐篷城,来到一座小山冈下,在河边一片柳林中,几个人围着一匹显得倦怠不堪的马。但即使精神不振,那也是一匹漂亮无比的马。墨镜后的人说:“最后出场争夺锦标的,是这样的马!”“它……好像不太高兴?”“一匹骏马怎么会不高兴来参加赛马大会?要是没有赛马大会,世界又何必生出骏马?”“那么……是病了?”“一匹骏马会在赛马时病了?!”墨镜人告诉晋美,这匹马被另一匹马的主人请人下了咒语了。他们以为下咒语的人就是那个演唱骏马赞词的人。他们说他其实是个法力高强的巫师,被这匹马真正对手的主人请去施了咒术。那个脚踩绣有彩云纹样软靴的骑手轻抚着马鬃流下泪水。他们要求他也对那匹马施行咒术,可是晋美哪里懂得什么咒术。“你的故事里格萨尔精通那么多咒术,你就照样施行吧!”他们说,这匹马就好比格萨尔的坐骑江噶佩布,而它的对手正是玉佳马。墨镜人说他听过一个艺人演唱的赛马称王。大赛前夜,觉如和晁通各施咒术,要伤害对方的坐骑。后来,是上天为了赛马正常进行,制止了这场恶斗,于是,才有了流传至今的故事,格萨尔赛马称了岭国的王。可是晋美演唱的版本中没有这样一幕。墨镜人愤怒了:“你的故事里怎么没有这样一幕,难道你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骗子吗?”晋美苦笑:“我骗到什么了?”他孑然一身,除了几样演唱者的行头,身无长物,所以,他有些悲切地再次发问,“我骗到了什么?”墨镜人还很愤然:“骗吃骗喝呗!”“我在家牧羊的时候,不用走这么多长路也有吃有喝!”“那么,”还是骑手擦干泪水,低声请求,“请您为我的爱马演唱一段英雄曲吧!”他脱下自己的锦缎外套铺在柳荫下,请晋美坐下来演唱。晋美被这小伙子感动了。他没有坐下,他站在马头前,手抚马鬃曼声吟唱。他看见柳荫团团,好像也在凝神谛听。那马耷拉的耳朵竖立起来,黯淡的毛色随着演唱的声音泛出了光亮。见此情景,年轻骑手翻身就跪在了他的面前。晋美不相信这样的奇迹显现是因为自己的力量。他说:这么漂亮的一匹骏马,如果我的演唱就是它的灵药,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吧。”走出柳林,他看着河水,自己感动得哭了一场。他没有哭出声来。站在河边的他仰着脸任泪水迷离,看见泪光中的天空出现了种种幻象。他就这样坐在河边草地上静思默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感受着周围的世界,一簇紫菀在身旁开放,清脆的一声声鸟鸣,从头顶滴沥而下,直达心田。当黄昏的晚霞再次烧红天空,他登上了身后的山冈。这次,是他先到达了这个山冈。然后,那个唱赞词的人也来了。他说:“嚯,这次是你先到了!”“我没有跟你比赛,没有先到后到。”“昨晚我去听了你的演唱。”“我没有看见。”“真正的艺人都要说说请多指教的客气话。”“神教我唱的,神才能指教!”“你为什么不演唱赛马前夜觉如跟晁通互施咒术斗法?”“你是那么喜欢施行法术吗?”“你的法力也不低啊!”晋美不想与人为敌,想到自己施行咒术,把另一个施行咒术的巫师变成了敌人,就有些害怕。他是一个名声远扬的仲肯了,但他的心灵还是那个牧羊人的心灵。质朴,无有害人之心,而且会对凶恶的人感到害怕。他恨自己脸上出现讨好的笑容,但这样的表情还是出现在他的脸上:“有匹马病了,他们让我给他演唱了一段,它的毛色就重新光滑油亮了。”“此话当真?”晋美没有说话。“你不像是说谎的人。”“我为什么要说谎?”仙风道骨的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说:“以后,你不要再去为那匹马演唱了。”他缓缓摇头。他喜欢那匹马,喜欢那个为座下马心疼流泪的骑手。当然他不喜欢那个墨镜。那人说:“你还在你

的故事里吗?以为赛马是让那格萨尔一样正直的人登上王位吗?你知道得胜的马是什么命运?就是卖给出价最高的商人!”而且那个商人已经出现了!就是那个戴墨镜的人,那个盛气凌人、他并不喜欢的家伙。“他出价最高?多少?”说出来的那个数字太大了,晋美身上从未超过两百块钱,所以,那个数字完全超出了他关于金钱的想象。钱多到那样一个程度,就不是钱了。这个仙风道骨的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你是说为什么要施行咒术?”“我是想把真正的骏马留在这片草原上。这些骏马是草原的精灵,这人把最好的马买到城里去,每天比赛,我听说更多的人押赛马的胜负赌钱。所以,你要答应我,不要再用你的演唱去抚慰那匹马。”晋美没有答话。“我的话你听到了吗?”那人提高了声音,而且话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而且,我希望下次演唱时,你能把那个有关咒术的段落加进去!”是他这后半句话让晋美愤怒了。他相信,自己演唱的版本就是神所希望的最完美的版本。他往地上唾了一口,转身走下了山冈。高原就是这样,高岗上还一派明亮,而谷地却已经被夜色淹没了。走到这浓重的夜色中,他为刚才的举动感到有些后怕。但是,唾沫已经吐入草稞之间,收不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去探望那匹马,为它演唱。年轻骑手不同意,说这样的话,会使它等不到决赛那一天,精力提前爆发。他想问,当这匹马取得了胜利,是不是就会卖掉它,但他终于没能开口。他没有等到决赛举行的那一天。但他听说那匹马在赛马大会上取得了锦标。他提前离开了。他在赛马大会上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胸前挂着相机,手里还拿着一只录音机。当他在众人中演唱,那人把录音机放在他跟前。他说:“你是国家的宝贝。”中午,他正背靠赛马场上的电线杆打瞌睡,好像听到了自己在演唱。他醒过来,四处张望。那吟唱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声音真的很像他自己的声音,连演唱停顿处,用琴声过渡的指法也一模一样。他很惊奇,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有人在演唱。如果是在梦中,那么他能看到自己在演唱。如果不在梦中,这样的情形又怎么会出现?他发现很多人环立在电线杆四周,就大声向他们发问:“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在做梦吗?”人们一起大笑起来。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抬手指了指挂在电杆上的喇叭。演唱声是从喇叭里传出来的。“谁?”他问。那人笑了:“你!”他紧紧闭上嘴,眼睛里的表情说,你看,我没有出声。那人把他拉进了一个摆满机器的帐房。他从一个机器里取出录音磁带,演唱声停止了。他把磁带塞进机器,演唱又开始了。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有声音的照相机。”这人是专门研究格萨尔说唱的学者,他亲热地揽住晋美的肩头,说:“你说得对,我们一起把你的声音的相都照下来,怎么样?”他摆了一个样子:“就在这里吗?”“你跟我去城里。”“现在吗?”“你太着急了,还是等赛马会结束吧。”学者很兴奋,拉着他去到了指挥中心的大帐里。在那里,学者跟好多个领导握手寒暄。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把晋美介绍给这些人,说:“此行最大的收获是,我在你们这里发现了一个国宝。”“国宝?”“一个神授艺人!”“哦,一个唱格萨尔的人。”领导脸上的表情很淡漠,说:“前些年不准演唱时,他们都像地鼠一样藏起来,现在刚宽松一点,这些人一下就从地下冒出来了!”晋美就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身量真的就像一个地鼠一样矮下去了。学者却还在坚持,说:“我建议决赛开始之

前,让他在广播里演唱赛马称王!”领导笑了,揽住学者的肩膀往外走,说:“你学问那么大,我们都很尊敬你,有空你再过来玩儿,现在我们要开会了。”就这样,领导把学者送到了帐篷外面。晋美也相跟着到了帐篷外面。学者这才决定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下午,他拿着相机跟晋美去了河边的柳林,看他称为国宝的艺人手抚着马鬃为一匹骏马演唱。[故事:爱妃]岭国建立之后,格萨尔感觉作为一个国王其实不需要做得太多。国家上下清晰的结构远胜于过去各自为政的部落松散的联系,对此情形,御医打了一个很好的比方。他说,好比一个人的身体,经络血脉都打通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就周而复始自动运行了。御医说:“你看文有首席大臣绒察查根上下打理,武有将军们镇守边疆,你就放心享受当国王的滋味吧。”“那么当国王是什么滋味呢?”格萨尔问道。他的意思是,做一个国王难道就每天听着乐师们日渐雅然深致的音乐,在金杯玉盏里喝酒,睡而复醒,在美丽女子的衣香鬓影间往还?每天上朝,奏报上来的消息都是风调雨顺,边疆安靖,国泰民安?弄得国王都觉得该出点什么事情了,于是,他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这样问话,让那些尽责尽力的大臣都深感伤害,连首席大臣绒察查根都露出委屈的神情:“我的王,举国康泰,你该高兴才是啊。”这让他知道了,作为一个国王他不该随意说话。他只好在散了朝回到寝宫时,才对侍候他换下笨重朝服的珠牡说:“为什么一下子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珠牡露出了讶异的神情:“难道国泰民安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难道上天遣我王下界,不就是让岭噶成一个国,有一个英明的国王让百姓享受祥和安乐的日子吗?”格萨尔的笑容里有疲惫之感:“我没想到这就是做一个国王。”珠牡便意态缠绵奉上身体,和身体中包含的深深爱意让国王宽怀为乐。但他眼中仍然像天空不时飘过乌云一样漾起倦怠的神情。珠牡召来御医,让他想一个办法让国王像过去一样生龙活虎。他呈上的是

一个催情药方。这事被首席大臣知道了,说:“我王天神真体,何须你那些雕虫小技!”还是晁通献上一计:“王妃虽然艳冠岭国,也禁不住夜夜笙歌。我看,国王不是倦怠于女色,而是天天面对一个女人,感官迟钝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我的意思,你打听一下,这个大千世界,哪一个国王身边不是妃嫔云从,三宫六院?”这事不好与珠牡商量,绒察查根就率一干文臣去与贵为太后的梅朵娜泽妈妈商量。梅朵娜泽来自气象森严的龙宫,自然点头称是,她说:“珠牡从来争胜好强,若从别国娶来公主,恐她难于接纳。我儿未称王前,她就与岭噶最美丽的姑娘称为十二姐妹,彼此相亲相爱,相怜相惜,我看,干脆就将那十一个女子都纳入宫中,称为十二王妃吧。”于是,又是浩大盛典,乐班献艺,武人在宫前赛马比箭。那十一姐妹自然在国王面前尽展欢颜,珠牡虽然暗自垂泪,但在公开场合,还是与姐妹们亲密相处。国王与众妃欢洽无限,看上去,心里已经没了曾经的忧烦。一天散朝下来,国王还特意向首席大臣道了辛苦,温情慰勉。绒察查根揽了胸前一部白须在手,朗声答道:“我才八十多岁,希望再有八十年供我王差遣!我朝平安繁荣,是我王上承天意带来的福祉,且请我王安坐岭国的如磐江山!”一班臣子们都把国王的安稳当成江山的安稳,格萨尔也遂大家的心意,这样安闲地过了一段时间。这一夜,轮到妃子梅萨侍寝。早上醒来,格萨尔又提起对珠牡说过的旧话:“这就是做一个国王吗?”梅萨说:“听说今天有小邦前来贡献珍宝,要不我王也去看看吧?”格萨尔神情倦怠:“前些日子,首席大臣就奏请修建新的库房,储放那些贡品。那么多贡品,该是看都看不过来了。”众臣们又在商议是不是又该给国王奉上新的嫔妃了。国中的绝色女子都由珠牡等十二姐妹作了代表,再要,就得上外国求亲去了。臣下们都知道这事不能等国王自己开口,于是,某天上朝议事时,晁通就奏请准备队伍与厚礼去各国求亲。格萨尔想,这也许就是做一个国王该有的事吧,于是像其他事情一样照章允准。散了朝,回到内宫,见珠牡正在纱幕后面暗自垂泪。国王不知道是要去外国求亲的消息传入宫中,才让珠牡心酸垂泪,便去动问她为何哭泣。不想珠牡说,是有沙粒落入眼中,格萨尔也没有深究。不想珠牡也问了他曾问过的问题:“这样子就是做一个国王吗?”这一问,让格萨尔心事又起,恹恹地倚在榻上。不觉间,就进入梦境中去了。看见祥云围绕在身边,异香四处弥漫,天母朗曼达姆立在面前,问:“我儿为何无所事事?”“臣子们都把事情干完了,所以我无事可做。”“那也不该整日耽于嬉游作乐,长此以往,你的法力大减,再有妖魔作怪,你怎么对付得了,难不成事事都靠上天帮忙?”格萨尔当即表示马上阻止求亲的队伍出行,自己马上会远离了众妃去到古热神山的洞窟中闭关修行。天母说:“那就带上妃子梅萨吧。”“为什么不是珠牡?”“带上梅萨才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来都是转达上天神灵的意思,记住,你修行必须修到三七二十一天!”格萨尔不知道天母是因事而来。原来北方有一个名叫亚尔康的魔国,那魔王鲁赞闻听了格萨尔十二嫔妃的美貌,便驾上云头来岭国巡看一番。这一看,便中了魔法一般,独独对于岭国王妃梅萨不能相忘。上天见那鲁赞平常安守自己的地盘,并不四出滋扰作恶,也就任其自在逍遥。此时见他茶饭不思,心思都在只见过一眼的梅萨身上,蠢蠢欲动,便让朗曼达姆托梦,让格萨尔带着梅萨去山洞中修行,暂且避让,等这魔头疯劲过去,再作区处。这鲁赞身量巨大,气力超人,于是上天就让格萨尔专修忿怒大力之法。格萨尔并不知道这番曲折,小睡醒来,满屋的异香还未消散,珠牡不明所以,缠着要他告诉是不是香料师又有了新的发明。格萨尔没有说天母托梦之事,只是告诉她,自己要带着梅萨出宫,到古热山洞去闭关修持大力忿怒法。珠牡很不高兴:“十二姐妹我为首,为什么是梅萨陪伴大王修行?”格萨尔这才告诉她,这是天母传达上天的意思。珠牡便去告诉梅萨:“大王要去山里闭关修炼,他的意思是要带你随行,但我想众姐妹中你最心细,想留你下来照顾梅朵娜泽妈妈。”梅萨听珠牡说的也是道理,便点头应允了。珠牡回头再告诉国王,梅萨情愿留下来照顾王太后,格萨尔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那梅萨对他百依百顺,十二姐妹中数她最是温婉可人,但也不敌珠牡那千娇百媚。于是他就带着珠牡上山修法去了。转眼就过了第一个七天。就在这天晚上,陪伴着王太后的梅萨做了一个不祥的噩梦,醒来心中非常不安。宫廷卦师见卦相不吉,却看不见真相。梅萨便上山来见格萨尔。她想有国王神力护持,什么样的祸事也不能降临。她刚刚走到修行洞前的山泉边,正遇到珠牡前来取水:“珠牡姐姐,我做了不祥的噩梦,求你让我去到大王身边!”珠牡却说:“大王修行正在紧要处,任何人不得打搅,但你既然来了,我就去禀报一声吧。”不一会儿,她又转回来,对焦虑不安的梅萨说,“大王说梦非本真,皆由迷乱而起,妇人的梦更是如此,我看你还是下山去吧!”梅萨只好满腹委屈,转身下山,并托珠牡把亲手制作的甜食奉献给国王。珠牡没把话带给国王,只把精美的甜食献上。格萨尔却道:“咦,这甜食有梅萨才能做出的味道,她上山来了?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大王这是什么话?我珠牡就做不出这等滋味吗?”格萨尔只说,只要山下没事就好。他修行之时,再也不能如前一个七天那么专心致志了。他隐约觉得珠牡有什么事瞒住了他,但他不想去深究。他知道,都是些女人间的事情,深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是给自己增加麻烦。他对珠牡说过:“你们那么相亲相爱,为什么又要明争暗斗,就因为你们是女人就一定要这样吗?”珠牡说:“要是大王你只要珠牡一个人,我们这些好姐妹就不会这样彼此耍弄心眼了。”“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珠牡俯首,神情有些悲切,说:“不是大王的错,是规矩的错。”那神情,真的让格萨尔心里也隐隐作痛,在十二王妃中,他总是给珠牡更多的怜爱。修行到紧要时候,他都忘了过了多长时间。他告诉过珠牡,除非是时间到了,否则就不必进洞打扰。但这天,洞口一亮,珠牡进洞来了,他问:“是时间到了吗?”珠牡垂首不答。格萨尔心知不妙,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前些日子梅萨被北方魔王鲁赞掳走了。格萨尔这才明白天母托梦让他带梅萨修行的深意了。他不知道该怪自己,还是怪珠牡。他更不知道,晁通又在背后作了手脚。鲁赞有意于梅萨,晁通早就知道。更重要的是,格萨尔赛马称王,夺去了作为彩注的珠牡不算,还把岭噶最为美丽的十二个女子都纳为王妃,真把他恨得牙根痒痒。这次,见格萨尔前去闭关修行,便遣一只乌鸦做信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魔王鲁赞。那鲁赞便化成一团黑云,把心仪已久的梅萨王妃席卷而去了。格萨尔说:“我说要带梅萨修行,你偏不要我带她!”“你带她,那被魔王掳去的就是我了!”格萨尔回不出话来,便下山,准备出发去救梅萨。他的兄长嘉察协噶听说消息,点兵奔来,要随他北去征讨。格萨尔说:“他鲁赞是一个人前来掠去我的爱妃,并未带有一兵一卒,我去营救梅萨,也不会带一兵一卒。兄长请带兵回营,我不在国内之时,请倾力协助首席大臣管理好国家!”他吩咐人们去找放牧在山上的江噶佩布。这时,珠牡备了送行酒,请大王入席。格萨尔只当是壮行酒,便把那酒连饮了九碗。殊不知,这珠牡舍不得与大王分别,便在酒中下了健忘药。所以,当江噶佩布从山上回来,在宫殿前让人备上了出征的鞍鞯,久久不见主人的身影,便在殿前嘶鸣。这声音让格萨尔醒转过来,心想自己好像正有什么事情要去办。他说:“我好像是要出趟远门?”珠牡说:“大王请宽心安睡吧,你自己做了个梦,把自己迷住了。”格萨尔困倦难支,又倒头睡去。这时,天母再次入梦,神情严峻:“原来你发下大愿斩妖除魔是假,来人间沉湎酒色是真!”格萨尔大惊醒来,依然想不起什么,便心事重重地出了王宫。却见江噶佩布已经披挂停当,知道是在等自己,便翻身上马,提着缰绳却想不起来该往何方而去。珠牡又从宫中追出来,要格萨尔临行前再喝一杯壮行酒。格萨尔把那杯酒倒在了地上,地上的草花饮了那酒,就忘了该随着太阳的移动而旋转。这让珠牡愧悔难当,再不敢阻挡大王去营救梅萨。格萨尔想是自己不听天母之言,才让梅萨被北方的魔王鲁赞给抢去了,当即拍马出发。转眼之间,已经出了岭国边境,到了魔王鲁赞的领地上。看看天将傍晚,来到一座心脏形的山前。一座四方城建在山顶,城的四面布满了尸体做成的幡幢,格萨尔想,魔地也无非就是这般气象,自己且在这城中过上一夜吧。他来到城门跟前,下马时,成群的小妖向他聚集而来,他笑了一笑,举手叩击那铜铸的大门。声音那么响亮,使得那些小妖射出的箭纷纷落地,喷出的毒汁变成难闻的气味,众小妖吱吱叫着,魄散形销。大门开了,不慌不忙走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比起岭国宫中的十二王妃别有一种粗犷野性的风味。她说:“看你样子,像个将军,身后却没有一兵一卒,看你模样如此英俊,且寄你一命!”说完,就伸手抚摸格萨尔宽阔的肩膀。格萨尔寻思道,都说鲁赞力大无穷,不想却施展出这般变化,劈手一下,将这女子推倒在地,一步跨上,手中的水晶宝刀已然抵在了那女人胸口:“你到底是人是妖?”那女子并不惊惧,说:“英俊的男子,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往生之后也不忘记你的容颜。”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阿达娜姆,是魔王鲁赞的妹妹,在此镇守边疆!”说完,曼声说道,“身在岭魔交界处,久闻大王名声好,美丽的孔雀爱真龙,我爱大王如珍宝!大王啊,你刀子还未刺进我胸膛,就已将我的心夺去了!”“我可饶你性命,但你得帮助我消灭魔王鲁赞!”“尽听大王吩咐!”“我要消灭的是你哥哥!”阿达娜姆把格萨尔迎进宫中,召来手下一班喽啰在阶下排列。这才开言:“大王,我是转生时走错地方才投胎此地,看这魔国上上下下,都生得奇形怪状,我哥哥偏偏还要把我许配给一个蛙头大将,因此我正日夜悲伤。大王啊,我愿终身与你相伴,现在就请你做了此城的主人!口渴,我有好茶酒。身躁,我有白罗帐。心焦,我来为你解忧伤!”格萨尔早已被阿达娜姆的美貌所动,这时更感于她的真心诚意,当夜就与阿达娜姆行云播雨,做了夫妻。把这魔女与岭国十二妃相比,温婉柔顺之中常有野性勃发,让格萨尔大感快意,那感觉真如战场上拼命厮杀后得胜回营一般!白天还能与她并辔驱驰,呼风唤雨,把命令山神驱逐出来的猛兽杀于山前。但嬉游之余,格萨尔眉宇间常有心事浮现。阿达娜姆本想,这样陪伴着他,有一天他会放过兄长,再让哥哥还了梅萨,和他一起回转岭国。但格萨尔常皱的眉头,让她知道,想要拯救哥哥已无可能了。这天,阿达娜姆命人摆下了前所未有的丰盛宴席。格萨尔见了,问有什么大事需要如此铺排。“为我夫君饯行。”“饯行?你不是说要随我同回岭国吗?”“大王啊,我知道鲁赞不除,救不出梅萨,你绝不会回转岭国,既如此,大王明日就请上路。我就在这里等大王得胜归来!”格萨尔一时间竟然百感交集,没想到这魔女竟比珠牡更明白事理。宴席完毕,在那白罗帐中,阿达娜姆取下手上的戒指交与格萨尔,把路上如何通行等等事宜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她说:“我的大王,我不能带人去杀我兄长,只能把你引到鲁赞宫前,至于怎么对付那魔头,我却不忍心告诉你了。”阿达娜姆这番直陈,让格萨尔在心中更把她珍爱了几分。要是阿达娜姆求情,他可能都要放过这个魔王了。江噶佩布这匹神马,途中一日,足够凡马走上半年。这一天刚走了半日,正如阿达娜姆所说,一道如白象横卧的山岭出现在眼前。山前河上,卧着一座如黑蛇匍匐的桥。过了桥,是一片水白如奶的海子。格萨尔和江噶佩布都饮了此水。再往前,就遇到了一座形相狰狞,犹如野猪竖着铁鬃的石山。山前,是一个漆黑如夜的海子。马的蹄声刚传到湖边,湖中就窜出一条熊一般身量的黑狗。这一切都跟阿达娜姆预先告诉的一样。格萨尔因此知道这条狗名叫古古然乍。他取出阿达娜姆的戒指,狗见了熟悉的东西,就返身潜回湖水里去了。再走,就是魔王摆下的迷阵。每次,他们面前都会出现两条路,走上白路是活,走上黑路是死,变成魔鬼的口中食。白路行到尽头,又是一座城。一座红色的三角形的城。城中房屋都用骷髅装饰房檐。三个脑袋的妖魔,六只眼睛齐向行人放出死光。格萨尔并不躲避,自己眼中也放出精光,迎头而上。妖魔欲想再施法术,却见来人拿出了阿达娜姆的戒指,便请格萨尔入城,却被格萨尔一刀将三个脑袋一齐砍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阿达娜姆吩咐过,如果回头,那三头妖就会不断复活。再次遇到的妖魔就是五个头了。那五头妖正在山坡上放牧黑白两色的羊群。这时,格萨尔才意识到,进到魔国以后,眼里就只看到两种颜色,黑和白,山水草木,无一例外,难怪阿达娜姆会厌弃这个国。长话短说,格萨尔按阿达娜姆预先的吩咐,把那个五头妖魔征服了。五头妖原先是绒国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夫,名叫秦恩,和很多乡亲一起被鲁赞掳来做了他的臣民。因自己有些神通,被魔王看中,长出五个头颅,在此镇守一道关口。他表示,如果格萨尔施神通让其恢复人形,他愿意到岭国做一个规矩的农夫。格萨尔说:“你得先去探看一番,看看那魔王何在,我的王妃梅萨在干什么?”秦恩遵命去往鲁赞那有着九个高耸尖顶的王宫。鲁赞从他身上嗅到了异常的气味:“你是见过什么生人吧?”“哦,是一头白羊得病,我把它杀了,可能是羊血溅到身上,大王闻到了腥膻味道吧?”鲁赞将信将疑:“我让王妃梅萨招呼你吃饭,我还是出去巡视一遍。”说完,就驾云出宫去了。这正好给了秦恩与梅萨单独相处的机会。秦恩赶紧说,“大王鼻子真灵,昨天我见了一个印度商人,他说是经过岭国到我们魔国来的。”梅萨本来不想跟鲁赞手下这个五头妖怪说话,但他提到了岭国,这就提起了她的兴致,眼睛里顿时放出了亮光:“他说没说岭国的事情?”自从鲁赞掳回这个王妃,自是对她万千宠爱,但锦衣玉食、歌舞宴乐都不曾使她的柳眉舒展,魔国上下都知道她对岭国不能忘怀。秦恩也知道这个情形,便说:“我没有问他,要不,回头我把他带来,王妃你自己问一问他。”“你明天就径直把这人带到后宫里来,你肯定知道不能让大王看见。”第二天,秦恩把装扮成印度商人的格萨尔带到了梅萨跟前。梅萨望着那张面孔,感觉似曾相识,但又不敢把这张面孔和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联系起来。格萨尔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萨。她那繁杂富丽的头饰掩不住面容中的悲伤,华丽衣衫下曾经丰满的身躯已日渐憔悴。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真是从岭国来吗?你可曾去宫中朝见过格萨尔大王?”格萨尔知道,梅萨虽然被迫做了魔王的妃子,内心却未忘怀于他,便一言不发脱去了印度商人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战神铠甲。梅萨也脱去了魔国王妃的服饰,现出在岭国侍奉格萨尔时那身洁白的长裙,禁不住潸然泪下。格萨尔心头一热,把心爱的女人揽入了怀中。“大王,快带我回到岭国去吧!”“那也要等我灭了这有夺妻之恨的魔王!”“快走吧,这魔王身形巨大,力量无穷,我怕你打不过他。”梅萨带着格萨尔去看鲁赞吃饭的碗,鲁赞睡觉的床,鲁赞当做武器的铁弹与铁箭。格萨尔躺在那床上,显得自己像个婴儿,想端那饭碗,怎么也端不起来。那铁弹与铁箭就更加沉重了。想起天母授意自己修炼大力忿怒之法,原来是对此早有预见。但修法的后几天,他五心不定,终于未能功德圆满。梅萨催他快走,要不魔王巡视回来就麻烦了。格萨尔说:“我想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对付他,不杀此魔,我誓不还家!”梅萨不禁再次流下泪来,一来是为自己屈从于魔王而羞愧,二来也是感念于格萨尔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她说:“我听说吃了魔王的黄牛,就能身量巨大。”他们就杀了黄牛,格萨尔一顿猛吃,身体当即变得又高又大。梅萨还告诉格萨尔,那魔王的寄魂海是藏在密库里的一碗血;他的寄魂树,要用金斧头才能砍断;他的寄魂牛,要用纯金的箭头射才会死。格萨尔当即出宫弄干寄魂血,砍断了寄魂树,射死了寄魂牛,再回到宫前向已经魂魄失所的魔王挑战。几个回合下来,魔王鲁赞已经心智大乱,被格萨尔一箭射在额头中央,一命呜呼了。得胜后格萨尔想,如果自己听从天母授意,梅萨不会遭此劫难,自己与魔王鲁赞就不会有此一战。于是便设下坛城,作法超度他往清静国土投生为善,再封秦恩做了管理岭国这片新辟疆土的大臣。他一共在魔国住了两年又三月,直到魔国的山水不再是黑白两色,水清山绿,缤纷的百花开遍四野,连牛马和林子中的鸟羽,都变得五彩斑斓,这才带着梅萨和新妃子阿达娜姆回岭国去了。秦恩送新主子回岭国,一直送到波平如镜的海子边,见格萨尔已经走远,才大喊:“我的大王,你忘了取掉我的妖头了。”格萨尔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你自己到海水里看看。”他在水里没有看到那个五头妖怪,而是当初那个绒国农夫的头脸,还照见那个农夫的头上戴着岭国大臣的羽冠。三人一路行来,不觉间就来到了阿达娜姆当初镇守的边境城堡。阿达娜姆早叫人准备好了,要在这里大宴三天。格萨尔问她为什么要大宴三天?阿达娜姆说,到了岭国,人们只会说国王又多一个妃子,所以,她要自己为自己举行盛大的婚宴。可是这次婚宴举行了不止三天,而是整整三年。城堡中日夜歌舞不止,肉香飘出十里,酒香飘到三四十里之外。原来,阿达娜姆厌弃魔国,最不喜欢国土竟然只有黑白两色,现在,这里早已被五彩的鲜花开遍,见这情形,就有些不愿离开了。梅萨也不愿早回岭国。格萨尔对她被掳一事心怀愧疚,正是万千宠爱,待回到岭国,他最爱的是珠牡王妃。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等待恩宠的姐妹,此地却只有一个心直口快的阿达娜姆与她分享。两个女人都没有明言,但都心照不宣,于是便在这城堡中停留下来。而且,一停就是整整三年。[说唱人:恋爱]晋美被学者带到了省里的藏语广播电台。晋美在广播电台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幸福,这是他自己真实的感受。坐在广播电台播音间里,光线调暗了。主持节目的人突然换上了另外一种声音。晋美突然想,王妃珠牡说话肯定就是这样的吧:魅惑而又庄严。这是广播电台的说唱节目部。播音间灯光一暗下来,一切都模糊不清了。这个出了播音间就不正眼看他的青年女子,态度一下变得十分亲切,那声音就更加亲切动人了:“今天演唱开始之前,我想问我们的晋美老师两个问题。”晋美像被电流贯穿一样的身体一下就绷紧了,直挺在椅子上。“晋美老师,你是第一个通过电波演唱史诗的艺人,对此,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他听见自己也变了声音,响亮的嗓子变得喑哑:“我很幸福。”主持人笑了:“我想晋美老师想说的是,他对此感到很荣幸。”“我很幸福。”“好吧,你很幸福。请告诉你的听众们,你在城里,在我们广播电台过得怎样?”他该死的声音还是那样喑哑:“我很幸福。”主持人不耐烦了:“晋美老师的意思是说他过得很愉快!现在,请听他的演唱。”主持人出去了,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她和节目组的录音师啦,还有别的一大堆人调笑聊天。他开始演唱。演唱的时候,他又是晋美了。身前的玻璃墙消失了,身左身右和身后的墙壁都消失了。雪山和草原的广阔空间里,天上地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人、魔来来往往,用计,祈祷,交战。那些美丽女子真是奇怪,她们也像村妇一样哭泣,争宠,使些小小计谋,纠缠于有神通的人魔之间,成为故事中重要的角色。这天,他用了很多篇幅来演唱珠牡和梅萨。演唱告一段落,主持人进来与观众说那几句例行的话。她说:“各位听众,现在是晚上十点,请记住,明天晚上九点,英雄史诗格萨尔说唱,不见不散。”然后,她站在他身后,俯身下来,晋美的感觉是一只大鸟从天而降,预先就把地上可怜的生物用阴影笼罩住了。他的身子在颤抖。这位姑娘带着馨香的气息。她站在他身后,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触到了他的脖子,说:“今天的演唱真棒,你好像不是这么懂得女人啊?”他几乎晕眩了。清醒过来时,播音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出来的时候,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走错了路,闯到更为复杂庞大的汉语播音部去了。他逢人就说,我找阿桑姑娘。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认识阿桑姑娘。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那幢大楼,来到了灿烂耀眼的阳光底下。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他的身子忽冷忽热。半梦半醒之间,他梦见了阿桑姑娘穿着珠牡的盛装,在一座青碧的山顶徘徊,忧心忡忡地眺望北方。他叫她快跑,有危险来了,但他叫不出声音。下午,学者从研究所来看望他。看食堂送的饭一点没动,说:“你病了。”他想,我病了吗?再想的时候,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当主持人的姑娘!他因此感到了害怕,他说:“我要回家。”学者的表情严肃了:“一个真正的说唱艺人,一个真正的仲肯都是四海为家!”“我要回到草原上去。”学者说:“在这里演唱也是一次比赛,除了你,还有别的艺人也要来演唱!演唱最好的,国家给你们钱,给你盖房子,把你们养起来!”他想反驳:家和房子是一回事情。一个仲肯注定要四处流浪,他要座房子有什么用?但他是晋美,他不会反驳。他只是说:“我害怕。”学者笑了:“也许有这样的敏感,你才像个艺术家,民间艺术家。”第二天,一个新的说唱者来了。这是个中年妇女。她说在放牛的时候,被雷电击中过,醒来之后,她就无师自通,会演唱格萨尔了。这是一个说话粗声大嗓的女人。当天中午,他们在招待所走廊上见面。晋美端着一个搪瓷大碗从食堂打饭回来。这个女人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晋美,他点头。“他们说你演唱得很好。”他还是点头,粗犷的妇人露出了羞涩的神情:“我叫央金卓玛。”他笑了,卓玛是仙女的意思,这个女人,粗声大嗓,眼神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像个卓玛。央金卓玛说:“我看看他们都叫你吃些什么?啧啧,汤。啧啧,馒头。上一次我来,他们就尽叫我吃这种东西。我吃厌了,不干了!”“可是你又来了。”央金卓玛拉住他的手:“你来。”两人就进了她的房间:“他们同意我自己做饭。只是这里不能烧柴,烧电。”果然,央金卓玛住的是一里一外两间房。里面睡觉,外间屋做饭喝茶。电炉放在屋子中间。卓玛按着他肩膀在坐垫上坐下:“让我来好好给你煮一壶茶。”电炉上的茶壶很快就开了,央金卓玛往里面掺上了奶粉,就是一壶喷香的奶茶了。她给他倒上茶,摆上干酪,把那碗浮着几片青菜的汤倒掉,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说:“来吧,可以吃你的馒头了。”那顿饭,他吃得很香。他把可以吃三顿的干酪一顿就吃光了。央金卓玛脸上现出夸张而又满足的表情,说:“天老爷,这个人把一壶茶全喝光了。”第二天,他去演唱时,央金卓玛塞给他一个暖瓶,说:“茶。唱渴了就喝。”“演唱的时候不能喝水。”“屁,他们怎么能喝?”“他们在外面喝。”“那你也去外面喝。”“她不让。”“谁?”“阿桑姑娘。”央金卓玛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演唱的钱是国家付的,你不用什么都听她的。”那天的茶没有喝成,不是喝不喝的问题,而是阿桑姑娘说:“我们刚刚把你身上的牧场气味搞干净,怎么又带上这气味了?”他就把暖壶放到播音间外面去了。阿桑说:“好了,我们开始吧。”他拿着满满的暖壶回家,央金卓玛看了,说:“呸!”长话短说吧,反正后来就传开了,说那个乡巴佬白日做梦,竟然爱上时尚的女主持人了。阿桑再来主持节目,就虎着脸一言不发。好多次,他都想对阿桑姑娘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凭自己的身份,哪里敢想去爱她。”但是,播音间的灯光一调暗,那些机器上的灯光开始闪烁不定,她一换上那种亲切可人的声音说话,一切都恍惚迷离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她的身体散发着馨香。终于有一天,阿桑说:“你要想再演唱,就去对那些造谣的人说,你没有那样想过。”“什么没有那样想过?”阿桑哭起来了:“你这个又脏又丑的东西,说你没有爱上我!”他垂下头来,深感罪过不轻,但还是说了老实话:“我晚上老是梦见你!”阿桑尖叫一声,哭着冲出了播音间。录音中止了,外面的人都冲了进来:“说!你干什么了!”他的确什么都没干,难道自己的话里像懂巫术的人一样埋着毒针吗?但他说不出话来,那些凶巴巴的人把他吓傻了。连央金卓玛也摆出深受伤害的样子,见了他的影子,就说:“呸!”本来在广播电台进进出出的时候,人们都开玩笑,说这两个说唱人合起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央金卓玛听了,脸上总是露出甜蜜的微笑。但现在,她见了晋美的影子就说:“呸!”前些天,她还跟晋美讨论,说:“格萨尔久居岭国不归,责任也不全在阿达娜姆和梅萨身上。要是他不见一个就爱上一个,只爱珠牡一个,世上哪还有这么多波折!”晋美的意见是:“神授的故事,我们怎能妄加评判?”央金卓玛说:“故事是男神授的,女神来授肯定就不是这样。”晋美被这样的言辞吓着了,展开绣着神像的旗幡,连连跪拜。央金卓玛也害怕了,和他一起跪在神像前,恳请原谅。但现在,晋美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回,他真的病了。吱呀一声,央金卓玛推门进来了。他声音虚弱:“你为什么还来?”“现在,你知道谁真正对你好了,知道谁和你身份相配了。”她俯下身来亲吻了他的额头,他的手,弄得他皮肤上满是滚烫的泪水。但这些泪水的热度却无法渗入他的内心。他说:“你回去休息吧。我明天过来喝茶。”央金卓玛再次亲吻了他,并叫他是“我的可怜人,我的苦命人”。她关上房门后,晋美擦掉她蹭在脸上的泪水,心里浮起的依然是播音间里的那个魅惑的形象。于是,他不辞而别,从广播电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故事:兵器部落]嘉察协噶心里有件大事,内心里谋划许久,想等国王征服魔国回来,便呈请他批准。但是,格萨尔一去就是三年,听说他与王妃梅萨和新妃子阿达娜姆日夜在北方魔地饮酒作乐,不思归来。有些人开始怀疑,这人虽然神通广大,但任性使气,是不是真的配做岭噶的国王。梅朵娜泽妈妈说,上天派他下界就是来做国王的。他不配,谁配?首席大臣绒察查根也持同样的观点。嘉察协噶却忧心忡忡,对首席大臣进言:“我母亲说,在伽地,要是皇帝耽于宴乐,不理朝政,老百姓就不拥戴他了。”首席大臣正颜厉色说:“我们的国王是天降神子!”嘉察协噶说:“母亲说,伽地的皇帝也叫天子,意思也是上天的儿子。”绒察查根说:“住嘴,你是格萨尔的兄长,国王的爱将,腔调怎能和那阴险自私的晁通一样?你知不知道,我们新订了律法,这样妄议朝政,是怎样的罪名?”“我只是请你发令,派人催请国王早日回宫。”首席大臣叹息一声,说:“珠牡也找过我,提过同样的要求,但是国王临行,只叫我按部就班,收税息讼,就像让你镇守边疆一般。”“正是为了更好地镇守边疆,我才有事向国王禀报,无奈这一等,居然就是整整三年!”首席大臣当然知道嘉察协噶忠心耿耿,便下座抚慰他:“你还是暂回边地去吧,如今岭噶已经立国,国王的权威不可动摇,我们更不应该怀疑国王,你还是回到营中依令行事吧。”嘉察协噶只好向母亲辞行,嘴里也吐露了对国王的抱怨。母亲说:“岭噶虽成了一个国,但还是一个初生的国,很多地方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如果依令而行能让它更像一个国,那你就依令而行吧。”他禀报母亲,晁通叔叔亲自来请他前去饮宴,不知如何应对。母亲打了一寒战,说:“儿啊,骑上你的骏马,连夜出发。”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就打马往边地军营去了。借着星光,他依稀看见一个瞩望的身影,很像是珠牡,她立在楼顶,痴痴地向北方张望。嘉察协噶不像岭国许多人,有着种种奇怪的神通,他的本领都是苦练所得,所以不能隔着这么远距离看个真切。但珠牡也是有点神通的,早就看见他了,便遣一只夜枭落在他肩上。夜枭张口却是珠牡的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以为明天你要入宫探望。”嘉察协噶下马,恭敬地朝着王宫方向作答:“王妃在上,我回来本有事向国王禀报,但他远征魔国未归,我只好再回边疆。首席大臣循规蹈矩,不敢派人去催请国王,国一日无主,臣民们心中一日不安,还是王妃出面请国王早日归位吧。”珠牡却只是叹息连连。魔国故事这段曲折本因珠牡私心而起,这时她也是有苦难言,嘉察协噶哪里知道这些深宫款曲,只见她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便翻身上马准备离去了。珠牡突然开言,说:“这些日子我心绪不宁,仿佛真要发生什么祸事一般!”“王妃端坐深宫,只要耐心等待国王归来便是,会有什么祸事降临?”“星相师夜观天象,说有邪气犯我命星,到时候……”“如若王妃真的有难,我嘉察定当前来护驾,万死不辞!”说完,就打马消失于夜色之中了。那夜枭从他肩头振翅飞去,但他耳边老是听到珠牡深长的叹息。这叹息让他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为了永保岭国平安,心中谋划的事情,等不到国王回来首肯了。因为他不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回来,有时甚至怀疑国王还会不会回来。他按照母亲送他的兵书训练士兵,按书上所说排兵布阵。岭国还不是国的时候,部落间的战争,主要是靠将领们的个人功夫。岭国的三十英雄,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神通。而且,那时候打仗,还常常有神人和妖魔来掺和,所以普通士兵起不到什。

么作用。他听说,天上的神下来帮助地上的人建立起一个个的国之后,就都会回到天上。岭国周围的很多地方,早就没有神的影踪了,因为他们早早地建立了国。除非再有妖魔出来混世,神灵是不会轻易下界,来掺和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了。而且,国一像国,人都慢慢没有神通了。国一建立,人就走出了野蛮时代,就是靠规矩管人,靠技艺生存,而不是靠什么神通了。所以,他要训练自己的部下成为一支不靠神通的军队,每个士兵都懂得阵势变化,都对争战之术有某种专长。这种把所有人的力量、信心与技艺集合起来的方法,是一种更大的神通。为此,他把整整一个部落的人众从黄河滩的草原上南移进深山。当然,那时已经不叫部落了,叫万户。万户长问他如何才能寻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嘉察协噶告诉他,往南,往南,直到过去岭人被大雪驱逐出来的家乡。在那里,遇到故乡的江水,跟着江水的流向再一直往南。在那些深山幽谷里,在那些陡峭江岸上,遇到可以炼出铜和铁的地方,就可以停顿下来了。万户长说,三天内我们就可以出发,只是我害怕听到人们离乡背井时的哭声。嘉察协噶说,那就叫人编一首歌,代替哭泣的歌。那个部落出发的时候,真的是唱着歌上路的。嘉察协噶带着他的士兵走在最前面。遇见密不透风的森林,他对士兵说,这是你们练习刀术和臂力的时候,士兵们就在森林里挥刀砍出了敞亮的大道。遇到拦路的巨石,手下的将领对士兵们说,来吧,这是练习和巨人摔跤的好时候,于是,他们把那些拦路的巨石都推下了山涧。遇到了虎狼,士兵们踊跃向前,说,这是我们练习箭法的好时候,于是,箭法最好的士兵披上了斑纹灿烂的虎皮。最后,他们抵达的地方,是在浩荡奔流的金沙江畔,谷地仿佛一朵朵向天空开放的莲花,四周的山峰犹如挎剑直立的猛士。草原上还是飘散飞雪的严冬三月,这些向着东南方敞开的谷地就暖风习习,一树树野刺梨、野桃花把山谷开遍。一夜春雨,早起的老人发现,前些天抵达时随手插在地上的柳树拐棍都萌发了新芽!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忙着盖房子,人们都暂时住在山洞里。当一部分人开垦的田地里长了翠绿新苗的时候,一部分人已经从山里开出了矿石。那些石头好像自己就懂得变化之

法,堆积在炼炉前的空地上,经风沐雨,有些变成了红色,有些却变成了绿色。于是,有了铜;于是,有了铁。岭国人自己炼出来的铜和铁。于是,这个部落被后人称为兵器部落。这个部落出了很多匠人。采石匠人,修筑炼炉的匠人,熔炼矿石时掌握火候的匠人,用铜和铁锻造各种兵器的匠人。刀、剑、矛、箭、马具、蒺藜、盔甲,从此嘉察协噶的大军一旦布阵摆开,太阳照射上去,所有铁器反射出青幽的光芒,一派森严气象。嘉察协噶相信,这样的大军排开冲击,什么样的强敌也不能阻挡。秋天,有更南方的部落想来抢夺丰收的粮食,嘉察协噶接报,不准士兵前去接战,他只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演练兵阵,蛮人部落在山林里偷窥了三天后,自动出来俯首称臣。嘉察协噶派人把他们送往王宫,首席大臣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地方。他俯下身子,向北方拜伏:“格萨尔大王,老臣向你庆贺,摄于你的威名,有南方未开化的部落带着他们的广阔土地前来归顺了!”[故事:国王忘归]在岭国的东北方向,沙漠、草原和咸水湖泊之间,是占地广阔的霍尔国。国君只儿赫突自称天帝,分封三个儿子为王。因三个儿子所居幕庐颜色不同,分别称为黑帐王、白帐王和黄帐王。其中数白帐王武艺最为高强,他属下的大将辛巴麦汝泽更是凶猛憨直,勇不可当。这里说的正是嘉察协噶等不到大王归来,自行迁移民众到金沙江边炼铁布兵的那一年。很不祥地,有四只鸟正从霍尔国向着岭国飞翔。霍尔国白帐王万般宠爱的汉妃去世了,白帐王认为只有异族女子才能填补汉妃去世留在他心头的忧伤,便命鹦鹉、鸽子、孔雀和乌鸦上路出去寻找异族美女。这四只鸟已经飞去了很多地方,还没有发现能使白帐王满意的女子。此时正来到了岭国和霍尔的边界,鹦鹉说:“我们四只鸟,就像被白帐王射出的箭,出来容易回身难。他要的美女实在难找,再说,就是找到了,他会兴兵去抢,不知又会有多少生灵涂炭,依我说,我们还是各自逃命去吧。”“那我们逃去哪里呢?”“鸽子是跟汉妃来的,你就回伽地。孔雀回你的印度,我回南方的门域,乌鸦就更容易了,满世界都有乌鸦,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那三只鸟振翅飞入云端,乌鸦停在树枝上不禁又惊又喜。这一路,它都在想,找到了美女算谁的功劳?因为自己长得难看,论功行赏时,那喜欢漂亮东西的白帐王甚至不会用眼角扫它一下。这下好了,找到美女没有人抢功了。就是这样的想法使它忍饥挨饿,在岭国上空飞来飞去,飞了七七四十九天,也还没有看到能中白帐王之意的美女出现。不是岭国没有美丽女子,因为护佑岭国平安的格萨尔大王久去不归,白帐王正在四处寻找美女的消息早就传遍四面八方,美丽女子们都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乌鸦四处飞行时,整个岭国都非常不安。只有王妃珠牡每到天朗气清之时,都会登上高处极目远望。只是那乌鸦几次经过都因为害怕武士们的箭,绕过了王宫,因此没有看见。格萨尔称王后,晁通心里时时烦闷。这天起来,他也一样心里烦闷,便使神通化成一只游隼飞上了天空。游隼脑子小,不会像人脑那么思虑万千。这时,乌鸦出现了。它就猛然扑了上去,眼看就要一爪撕裂它的翅膀,那乌鸦大叫:“饶命,我是白帐王的手下。”“白帐王的手下,是他派出来寻找美女的吗?”“正是在下。”游隼想起点什么事情,但脑子小转不过来,就转过山头落在树后,变回人身转动了脑子,重又飞上天空,见乌鸦正在慌忙逃跑,就说:“你不要害怕,最美的岭国姑娘就在王宫顶上!”乌鸦果然就在王宫顶上发现了珠牡,那种种美艳自不必细说,单单那轻皱娥眉,淡淡哀愁的神情真像极了去世的汉妃。乌鸦一见,从空中直扑下去,把珠牡头上一串绿松石压发叼走了。乌鸦在天上得意地振动翅膀:“等着吧,我霍尔国英勇的白帐王就要来迎娶你了!”乌鸦兴奋不已,忍着饥渴飞回到白帐王身边。它先把那三只鸟背叛霍尔国的罪行历数一番。白帐王忍耐不住:“那三个畜生的事待后再说,我只问你有没有找到合我心意的美丽姑娘!”乌鸦扬扬得意,飞到座前,把珠牡的松耳石压发呈上:“格萨尔征服魔国得胜,被新王妃缠在魔国温柔乡中,乐不思归,那珠牡正在偌大的宫中独守空房!”“那我马上发兵前去迎娶!”得令出征的大将辛巴麦汝泽进言:“大王,岭国虽小,但珠牡贵为国君之妃,怎能听凭我等随意迎娶,两国之间必起刀兵,使生灵涂炭!”白帐王哪里听得进大臣的劝告,为了让辛巴麦汝泽不再口出怨言,便请吉尊益喜公主前来问卦。这吉尊益喜本是霍尔亲王之女,相貌在霍尔女子中也是一等的美艳。汉妃死后,朝中有议,要让白帐王娶了这女子,白帐王却百般推辞。原来,这女子天资聪慧,又得了异人传授,打卦问卜,百般灵验。为王之道,就是心思诡秘,旁人难以猜度,坐于王座之上,自是百般威严。白帐王想,要是自己稍一有心思就被她看穿,自己哪里还来威风八面。所以,他才强忍对她美貌的垂涎,到异族中去另寻妻室。吉尊益喜说:“卦相凶险,请大王不要无故起兵!”白帐王冷笑:“我看你是不愿我娶回岭国的美女吧?如不是垂怜你年轻貌美,我定叫人将你推出斩首,尸首喂给那些夜夜在山上叫得人不能安眠的饿狼!”吉尊益喜并不惊慌,惨然一笑,退下不提。辛巴麦汝泽见大王固执如此,便点起兵马,随白帐王一起出征。东北方已经大军压境,而在岭国,所有人除了等待国王归来,什么都没干。只有晁通知道将有霍尔大军来犯,但他并不声张。他听说了嘉察协噶在南方的动作,便驾木鸢飞去,果然见到兵马齐整,田野宛然。他说:“侄儿啊,岭国已经三年无主,首席大臣无所作为,还是你出头来摄政代行王权吧。”嘉察协噶赶快阻止:“叔叔若不想害我,就请千万不要再把这话向第二个人说起!”“你铸造兵器,演练兵马,人们早已议论纷纷了!”“我之所以如此,是一心只盼岭国真正强大,”这一类风言风语,嘉察协噶也有所耳闻,“只等国王回来,我就交出兵符,陪母亲去伽地慰她思乡之苦。”并当即修书一封,把同样意思致送首席大臣。信使派出,心里还是觉得不安,便带上两个随从,亲自来见。首席大臣说:“这些事固然都是好事,但该等到国王回来再办。”“要是此时有外敌人侵呢?”“贤侄啊,想我王禀承天命,神通广大,什么人如此张狂,敢来自取灭亡!再说我王智慧如海,遍知一切,他怎么会听凭边境升起狼烟!”首席大臣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用熔化的铁汁铸造城堡的墙基,可有此事?”“边境上的城堡就应该坚不可摧。”“臣下的居所怎能超过王宫?细究起来,可知这就是僭越之罪啊!”“你好像不是原来那个老总管了。”“贤侄啊,大家不是都想要一个国吗?这就是国,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看你暂不要回边地,就在宫中值守,让我心安吧!”嘉察协噶就再也未回边地,心中因此郁闷不堪。珠牡见状却甚为高兴,她不便明说白帐王求亲之事,只说:“最近我夜夜噩梦,岭噶恐怕要生事端,有你护卫王宫,我宽心多了。”此时,白帐王已经陈大军于岭国边境,派出信使,指明要迎娶珠牡。珠牡见厄运果然降临,禁不住珠泪涟涟。嘉察协噶请求让自己亲自去魔国催请国王,但大家并不同意。一来,他嘉察协噶没有神通,此一去山高水长,不知要跋涉多少时日;二来,此时国中无人,临战不可缺了他这样英勇的大将。大家商议的结果是,派岭国的寄魂鸟白仙鹤飞去北方,请格萨尔速回救援。白仙鹤飞到了格萨尔跟前,但他日夜与两个王妃饮酒作乐,已经心智不明了。他说:“这鸟儿我好像曾经见过。”仙鹤见他糊涂如此:“我是岭国的寄魂鸟,身为岭国之王,你当然见过!岭国多年无主无君,霍尔国举大兵来犯,要强娶珠牡王妃,岭国人盼大王速速回返!”这消息把格萨尔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叫人速速准备,明日一早就要起营回还。但到第二天旭日初起,饮过了两妃的壮行酒,他又昏昏沉沉,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问梅萨这么多人铺排开来是为了哪般。这梅萨想,就是因为珠牡嫉妒才让自己身陷魔地,就说正在排演一部场面浩大的戏剧,而这出场景宏大的戏剧正是国王自己一直期望的。国王对此也有恍惚的记忆。这一踟蹰,又是整整一年。后来,危急中的岭国又派出一只喜鹊前去报信。那只鸟停在城门上,焦躁地吱吱喳喳。行前,珠牡告诉它,国王神通广大,能够听懂它的话。但国王正沉醉于酒色之中,他问两个妃子:“那鸟那么着急,好像有什么事情吧?”梅萨知道这鸟是珠牡派来的,便说:“大王正在高兴,这鸟却聒噪不已。大王久不习弓箭,干脆正好一箭射死了它!”格萨尔一箭就将报信的喜鹊射死在城门之下。于是,时间又过了一年。珠牡请求首席大臣派人催请国王,但绒察查根说:“两次派出信使,国王肯定知道消息了,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有他不回来的道理啊!”已经有人埋怨如今的首席大臣不是当年英明洞见的老总管了。首席大臣说:“你们可以不满意我,但你们不能怀疑国王的英明啊!”话到此处,人们只好噤口不言。珠牡只好请狐狸前去送信。狐狸不会讲话,她就脱下手上的戒指,相信国王见了,就一定会想起她。狐狸躲开两个妃子,把珠牡的戒指吐在格萨尔面前。这使他若有所思,他登上城头,向天仰望,想有什么要事,天母肯定要来知会于他。但天上风吹流云,一片平和如海的湛蓝。他想起身上还有一面水晶宝镜,取出来一看,不免大吃一惊。从镜中看见岭国边界上霍尔国的兵马整齐肃然,随时准备大举掩杀。再看,岭国的宫中,珠牡已经憔悴不堪。当下,他发出命令,月亮升起之前,整队出发。但他上马之后,又饮了两碗壮行酒,再次失去记忆,再次下马。原来,这魔国的酒都是健忘酒。原来魔国没有居民,那魔王鲁赞四处掳来百姓,安置在魔国各地,饮了此酒,就全然忘了故乡。[故事:嘉察捐躯]却说镇守北方边境的正是大将丹玛,他领着亲兵登上高岗,见那霍尔国兵马强壮,阵形严密。黄帐王坐镇中军,左边展开是雄鹰翅膀一样的黑帐王兵马,右边鹰翅一样强劲展开的是白帐王的兵马,那三阵后面都有绵密后应,而三阵之前,正是辛巴麦汝泽亲率的箭镞一般的前锋部队,更是气象威严。这时的岭国妖氛荡清,一派歌舞升平,那丹玛巡边,身边也只有几十骑人马。他接到的命令也只是侦察,不能轻举妄动。丹玛想自己早在格萨尔尚未登上王位之前,就已经效忠于他。这时国有危难,不在此刻效命,怕是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于是,他遣了那几十骑人马驰报军情,自己下定决心独自大战霍尔国的兵马。座下马突然开口说话:“霍尔兵马多如牛毛,凭我一人一马,密如飞蝗的箭矢就能让我们到不了阵前。不如我们如此这般,或许有取胜的可能。”丹玛听战马说得有理,就下了马,装成一个跛子,一个人往霍尔前锋营盘而去,而那马也装成瘸子,拐着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这样直到霍尔军阵前,丹玛这才翻身上马,一路杀入中军,掀翻了若干座大帐。他趁着黄昏的光线一路斩杀,最后,杀出前锋大营,趁乱把霍尔骑兵放牧在山谷里的战马都赶回到岭国这一边。辛巴麦汝泽本来不大愿意出兵,正好趁机向白帐王进言:“岭国一个跛人一匹瘸马,尚且如此厉害,如果格萨尔领大军袭来,就更难抵挡了。”心意已定的白帐王说:“阵前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如不念你过去的战功,定然赏你一顿皮鞭!”辛巴麦汝泽本是一员憨直的猛将,受不得轻视,当下怒火中烧,带领自己麾下的两万先锋向岭国掩杀而去。路上正遇到嘉察协噶援救丹玛的兵马,两军合兵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霍尔兵力拼不支,退过边界去了。岭军也是损伤惨重,再也无力追击。如果对方马上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击,这边根本无力抵挡。好在对方也不知岭国情形,不敢贸然进攻。双方就在边境上互探虚实,假装谈判,这自是首席大臣绒察查根的拿手好戏。他衣着光鲜,举止雍容,这一来二去,虚虚实实,拖延了一年时光。大家见他又焕发出当年总管整个岭噶时的风采,也稍觉心安。晁通见此情景却心中焦躁,他指望着那白帐王早日指挥大军掩杀过来,夺去曾经是赛马彩注的美女珠牡,方解他心中潜隐的仇恨。但白帐王却让首席大臣的疑兵之计迷惑住了。这天,绒察查根又致白帐王一封书信,提议在严冬到来之际,各自退兵将息,来年再定是打是谈。白帐王踟蹰再三,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决定无论如何,集中兵马,向岭国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如果不能成功,再与之商量退兵不迟。想不到攻击发起后,三十里内没有抵挡的兵马,再进三十里,才遇到像样的抵抗。接连厮杀几天,岭国兵马渐渐力不能支,眼看就大败在即了,这时,首席大臣才允准嘉察协噶去搬南方训练有素的兵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对此情景,珠牡更是自责万千。她知道自己就是这场战事的直接起因,格萨尔远在魔国,数年不返,都是因她而起。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为保岭国平安,就该她吞下这个苦果。既然国王得信不肯归来,想来也是对她生出了厌弃之心,罢了,就从了白帐王。她怕自己改变主意,立即就给白帐王捎去书信,请他罢兵息武,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大驾。白帐王派辛巴麦汝泽前来迎接,珠牡说:“且等我三天。”“为什么是三天?”“我要为自己是非不明,贵为王妃却如村妇一般心生嫉妒痛悔三天。”三天完了,辛巴麦汝泽来催请出发,珠牡说:“我还要为失去神子之爱痛哭三天。”三天又过去了,辛巴麦汝泽再来催请动身:“大王性情急躁,珠牡再不动身,他就要发兵攻打了!”“且请白帐王再有宽限,我还要三天时间。”她想,自己经过这种事故,已经学会怎么做一个贤淑雍容的王妃了,但格萨尔却还没有学会做一个智慧如海、洞察一切的万民之王,她要为此惋惜三天。这三天里珠牡真是心痛欲裂。她把一枚红宝石摆在面前,心痛最甚时,那坚固的红宝石迸然开裂,成了碎片。她对侍女说:“看吧,天都知道我痛悔之心,大王却不知道,等他回来时告诉他,我身子走了,心却破碎在岭地了。”侍女在珠牡面前长跪不起,说:“请王妃想想,我是怎么做您侍女的?”这侍女本是一个牧羊姑娘,被人发现眉眼身姿都与珠牡有几分相像,便献进宫来做了她的贴身侍女。珠牡说:“因为你跟我长得相像。”“我哪有王妃一样的雍容富态,但那白帐王并没有见过王妃,我请求冒充为您,去到白帐王府中!”珠牡垂泪:“那就委屈你了!等到大王回心转意,我一定请他发兵救你回来!”第三个三天,珠牡躲藏在宫中,人们把侍女按王妃的装束打扮停当,只等辛巴麦汝泽前来催请,才袅袅婷婷出宫来了。侍女在马上只是哭泣不止。辛巴麦汝泽心生疑虑,这女子眉眼身姿都似珠牡的模样,举止却全无王妃的高贵与雍容。起码事到如今,珠牡不会作小女子状,这么哭哭啼啼。但他对白帐王因一个女子无故兴兵,本来心有不满,也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折腾一番,究求真相。白帐王见岭国王妃自动献身前来,那传说中神变无限、英勇盖世的格萨尔王并未出现,当即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后,便罢兵息武,海水落潮一般把大军退去了,日日只在宫中与新王妃饮酒作乐。这白帐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虽说新王妃像故去的汉妃一般柔顺,也只是顺从而已,并没有汉妃一样热情如火的劲头。但他只要稍显不满,新妃子就涟涟地垂下泪来,她想起珠牡那破碎的宝石,就说:“我的心已经为一个男人破碎过了,大王难道没有耐心给我愈合的时间?”白帐王倒因此受了感动,想一个女子专情如此,世间难觅,更把假珠牡视如珍宝一般。岭国这边,见霍尔国大军退去,正向边境驰援的兵马便又依令回到了各自的营盘。珠牡见计谋成功,从此深居简出,心想不管大王何时回来,也算对他有个交代了。嘉察协噶再请首席大臣让他回南方带来所部兵马保卫王城,绒察查根又不允准了,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嘉察协噶:“国王不在,你领重兵来王城,别人会以为你想做国王。”嘉察协噶无端被疑,满怀心事回他镇守的南方边境去了。见霍尔大军退去,晁通心里一百个不甘,他期待岭国与霍尔大战一场。格萨尔不在,岭国众英雄恐怕都不是霍尔三王和辛巴麦汝泽的对手,他正希望借敌国之力剪除拥戴格萨尔的力量,这样,自己也许还有机会登上岭国的王位。他决定把侍女冒充王妃的消息通报给白帐王,但又没有胆量深入霍尔国,便使神通变作一只游隼在边境游荡。他想一定会遇到霍尔国喜欢窥探秘密的乌鸦。那只发现了珠牡的乌鸦得到了白帐王重赏,被封为众鸟之王,而鸽子、鹦鹉和孔雀都被尽行诛杀。于是,乌鸦们受到特别的鼓励,聒噪着飞行在与各国相邻的边境上,打探邻国的各种秘密,好到白帐王处请赏。最初,乌鸦们见到游隼这样的猛禽出现,都纷纷逃避,但这只游隼大不一样,对着它们唱好听的歌,还讨好地摇晃着尾巴和翅膀。等到乌鸦们终于敢聚集过来时,他说:“我想求见你们的百鸟之王。”百鸟之王听到有只游隼来自岭国,想起把珠牡王妃指给它的就是同一种禽鸟,马上就上路了,但它飞得比过去慢多了。作为百鸟之王,它脖子上戴着宝石串,爪子上戴着金指套,这些东西都太过沉重了。终于,它被众多乌鸦簇拥着,出现在边境线上:“哦,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你要见我吗?”“我……可是……”“我知道了,部下太多让你害怕!你们都退后,再退后,直到我看不见你们!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白帐王娶到的不是真珠牡,一个像珠牡的侍女把他骗了!”“你告诉我这些消息,想要什么好处呢?”“就请大王快快发兵吧!”他还把格萨尔远征魔国,久不归来的消息告诉了乌鸦。白帐王得到消息,半信半疑,这只游隼肯定是岭国的奸人所变,就叫乌鸦再探。好在那游隼盼望着霍尔大军压境,还在边境上翘首以待。乌鸦说:“我家大王说了,不知你身份,就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假。我们大王还说,不想得到好处,那你又何必背叛!”晁通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开口道:“如果不是格萨尔,赛马大会就是达绒部落的长官称了岭国的王,那个被他夺去王位的人就是晁通我!请转告你家大王,只要让我做了岭国的王,每年都把美女来献上!”消息传到霍尔国宫中,不等白帐王发作,假扮珠牡的侍女当即挥刀自刎在殿上。震怒不已的白帐王当下发大兵洪水一样漫过了岭国的边界。不几天,岭国王宫那光耀四方的金顶已经遥遥在望。首席大臣派出信使四出求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霍尔国的大军把王宫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白帐王当下就要发兵攻城,却被辛巴麦汝泽劝住了:“大王啊,如果娶了珠牡为王妃,这岭国就是你的岳丈,万不可贸然用兵,前次是大王看中的美女,艳光四射,我不敢仔细端详,今天,就让我再走一遭吧!”白帐王听了,哈哈大笑:“是啊,要是我毁了这王宫,以后怎么来走亲戚!准你前去!”辛巴麦汝泽进宫见到珠牡,说:“我前次就看穿了你的计谋,却没有声张,这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还是从了我家大王吧!”“如果你再催促,我就自刎于此!”辛巴麦汝泽冷笑道:“你不死,岭国没有一个人死,你一人死,岭国千万人也将受到我大军马蹄的践踏!再说了,不要说作为一国之王,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格萨尔不出来死,岭国的勇士们不出来死,你一个弱女子死有何用?”当下,珠牡眼眶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两滴鲜艳的血,她说:“罢!罢!要是你们保证不杀我百姓,保全我王宫,我且随你们去吧!”当下收了眼泪,梳妆上马,由辛巴麦汝泽陪着投霍尔国军帐中去了。后来,人们一直争论说,珠牡离开王宫时有没有回头。首席大臣说,王妃珠牡数度回头,但更多的百姓说,王妃珠牡没有回头。等到边地驰援的兵马赶到,王宫所在早已人去城空。而在保卫王城的战斗中,岭国三十英雄中的好几位都奋勇捐躯了。人们悲愤难抑,长叹说:“那些明亮的星星坠落,岭国的天空也因此黯淡了!”嘉察协噶悲愤难忍,立即带兵追赶。开始追赶时,还有数千之众,很快,那些徒步的步兵就落在了后面,嘉察协噶心中焦躁而愤怒,频频挥鞭催促座下骏马,很快,骑兵也落在后面了。等到赶上布满了几个草原丘岗的霍尔大军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一马!他没有片刻犹豫,就举大刀杀入了霍尔人队列之中。左冲右突,手起刀落,无数霍尔士兵做了刀下之鬼,但霍尔兵实在是太多了。就是个个引颈俯首让他砍杀,也要杀个七七四十九天。最终,他驻马在一个山头,高叫白帐王出来接战。这时天已黄昏,一轮明月还未升起,但那光华已经从地平线下投射到人间。那光华也把嘉察协噶的身影勾勒得高大威严。这时霍尔三王的八个王子应声出来迎战。从月出之时直战到月上中天,八个王子中的七个已分别被他用刀、枪和箭取去了性命。单剩下最年轻的王子站在月光之下,脸色却比月光还要苍白。嘉察协噶早注意到他并不像那几位命赴黄泉的王子一样拼死血战,便大喝道:“你是一个胆小鬼吗?为什么不敢举起刀剑!”不想那小王子却答道:“我是不忍你我兄弟相残!”嘉察协噶哈哈大笑:“你我会是兄弟?!我不杀束手之人,快快拿刀来战!”小王子凄然说道:“你的汉妃妈妈没有对你说过她的妹妹?我是霍尔王的汉妃之子,我的母亲却常常告诉我,她有一个分离多年的姐姐,姐姐的儿子就是岭国的大英雄嘉察协噶!”嘉察协噶高扬起宝剑的手臂垂下了:“那么,我真有一个兄弟?”“我就是你的兄弟!”嘉察协噶看到霍尔小王子眼里的泪光。可是我母亲并未提起一言半语!”“那你可以回去问问你母亲!”“回去问问我母亲?让你逃命,让你父亲掳走格萨尔珍爱的王妃?”嘉察协噶喊:“那么,你肯让你父王罢兵三天,你肯跟我回到王城与我母亲相见吗?”这时,王子身后正有更多的兵马乘夜色而来,马蹄叩击大地,仿佛催促战斗的鼓点!这声音让嘉察协噶血脉贲张:“一句话,你小子是战就拿起刀来,是降,就藏在我身后,看我如何杀尽霍尔兵马!”“兄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你的勇武所有人都已看见,你杀死我七个兄弟,父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看你是怕死,才假称是我兄弟吧?”小王子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孔慢慢变黑了,他哑声说道:“即便我战你不过,即便你是我兄长,也不能这般侮辱于我!”小王子提起长枪,跃上马背,说,“嘉察协噶听着,我知道战你不过,但我的马首之后还是我的国家,我在临死之前要发下一个誓言,如果我真是你兄弟,我流出来的鲜血是白色的,如果我不是你的兄弟,那我死后流出的鲜血就是黑色的!来吧!”说完,小王子便拍马上前,挺枪向他面门刺来,嘉察协噶连躲三枪,才腾身出来,反手一剑,便将小王子刺于马下。他看到小王子笑了一下,说:“我的兄长果然英雄了得。”然后,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果然是牛奶一般的白色。那么,霍尔国已逝的汉妃果然是自己母亲的妹妹,而这个小王子果然是自己的兄弟!但是,他亲手将自己心怀仁慈的年轻兄弟斩于马下了!凄楚的月光照在地上,而霍尔的兵马仍然四合而来。嘉察协噶站起身来,仰天长啸,然后,四合而来的兵马看到他脱去了护身的甲胄,他对躺在月光下的兄弟说,“看来,我是回不去了,那么,你的灵魂等等我,在阴间,我们好好做兄弟吧!”说完,他就拍马向霍尔阵中杀去。这时,辛巴麦汝泽跃马而出,却不敢靠前,在离他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勒住了马。“让开,叫白帐王出来!”辛巴麦汝泽说:“今天正是月圆之日,每个月份的这一天,我家大王都用白绸裹住手,不打不杀修善缘。我久闻你大英雄的美名,今天,我们俩且比试比试武艺,明天,你再真刀真枪与我家大王你死我活做个了断!”“闲话少说,叫白帐王出来!”“我辛巴也不是等闲之辈,难道不配与英雄比试一番?”“如你输了,就叫白帐王马上来见!”“如我输了,马上就去禀报。”“那你说,先比刀还是先比箭?!”“你的刀法,我霍尔国上千士兵的人头就是证明,还是先比箭吧。”嘉察协噶当即挽弓如揽月:“我射你盔上红缨,看箭!”辛巴麦汝泽来不及躲闪,头顶上已有一股疾风掠过,回头时,那箭带着射去的红缨,深深插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霍尔大军刚才还被杀得屁滚尿流,这时却齐声叫好。辛巴麦汝泽赶紧张弓搭箭,也不发话,一松弓弦,那箭竟直奔嘉察协噶面门而去。那箭正中额心,毫无防备的嘉察,大叫一声跌于马下。岭国的栋梁,正直勇敢的嘉察协噶就这样被暗算了!辛巴麦汝泽本也算个正直之人,慑于嘉察协噶的武艺与威风,做下这大丈夫不为之事,也暗称惭愧,催着白帐王连夜拔营。那霍尔大军带着新王妃珠牡,吹着得胜号,打着得胜鼓,昼夜不停回霍尔国去了。等岭国大军赶到,霍尔军已经去得不见踪影,而嘉察协噶正直的心脏已不再跳动,岭国的军阵中再也没有他伟岸的身躯活跃在马上!岭国最皎洁的月亮陨落了!首席大臣心如刀绞,悔不听嘉察协噶之言,让他早率大军来拱卫王宫。等大家抬着嘉察协噶的躯体下了山冈,他才跪在地上,向着北方魔国的方向泣血喊道:“大王啊!为了对你忠诚,我才以自己的多疑害了嘉察协噶!大王啊,你还记得岭国吗?你还需要我们对你的忠诚吗?”在他悲愤的呼喊中,升上空中的一轮满月从温润的淡黄变成了冰一样的惨白。[故事:国王归来]那一声悲愤至极的呼喊力量巨大,传到魔国上空时,把几颗星星都震落在了阿达娜姆的城堡之前。格萨尔问:“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吗?”两个王妃欲要掩饰,但大臣秦恩已经回答:“是星星落下来了。”格萨尔迷离的眼睛聚集起了亮光:“难怪我胸口一阵悸痛,是岭国有难了?收拾起来,我们应该回家了。”“大王啊,贵为国王,你该在旭日初升时上路!半夜出发,倒像个偷偷摸摸的魔鬼了。”格萨尔笑笑:“此话有理,但是明天……要是我忘了,你们可要记得提醒我啊!”两个妃子连连称是。格萨尔又问:“我来魔国已经快一年了吧。”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又有人上酒,他拒绝了:“我当初来救梅萨,珠牡就给我喝酒,让我忘记出发。我不喝酒了。”阿达娜姆和梅萨都说:“那么大王就请喝茶吧。”格萨尔知道茶和酒相反,是能让人清醒的东西,但他第二天早上却忘了晚上说过的话,也没有人来催他出发。都说,魔国有一眼忘泉,格萨尔就是喝了忘泉之水,才忘了星星坠落这样明显的上天的警示。但也有人说,上天为什么要含蓄如此,派天母直接告诉他不就完了。反正他又饮了忘泉,不再记起自己身为国王所要肩负的重任了。这一忘记,又是整整三年。第三年头上,珠牡已与白帐王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儿子,这三年,岭国这个初生之国已是国将不国了。嘉察协噶这样的大英雄死掉后,人心涣散。首席大臣不能保国安民,再也不能假格萨尔之名号令四方。晁通趁乱自号岭国之王。这个阴险恶毒之人,还请自己的兄弟,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森伦,做了自己那日益辉煌的城堡总管。世事也是奇怪,那大英雄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真就做了他忍气吞声的奴才!每年,他还恭恭敬敬地把晁通从全国收集起来的贡品送到霍尔国的边界。这一切的转化还靠了天马江噶佩布。起初,它也饮了魔国的忘泉之水,身体绵软,神思倦怠。格萨尔在铁城之中游戏二妃时,就如当年在野马群中一样,它的身边总是簇拥着最漂亮的年轻母马。但它有时会感到奇怪:当年在野马群中悠游自在时,心里总有失落之感时时袭来,现在为何却如此心安理得呢?因此它常常从谷地奔上山头,眼望远方,苦思冥想,却一直没有想出任何结果。它又跑过两座山头,三座山头,还是想不出什么结果。它想,到底是一匹马的脑子,而不像国王是人的脑子。有时,国王会来看它,若有所思地抚摸它的脑袋,拍打它的腰肢。显然,他也好像使劲在想着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此一来,江噶佩布也不再冥思苦想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征服马群中那些最漂亮的母马。它风流过人的名声在马群中传得很远很远。最令它骄傲的是,声名的传播早就突破了家马与野马的界限。只有在霍尔国,那个暗算了岭国大英雄的辛巴麦汝泽却心中不安。他之所以暗算嘉察协噶,是真的战他不过,只好出此下策。不要说是岭国之人对他满怀仇恨,就在自己国中,那美丽的吉尊益喜也常常当面羞辱于他:“不是号称霍尔国的头号勇士吗,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人施以暗箭!”“知道吗?以卑鄙的手段杀掉正直的对手,这样的人是会下到地狱里去的!”他也辩解:“珠牡王妃用计,我一眼就识破了那是她侍女,但我都没有声张!”这个女人冷艳的脸上,鄙夷的神情毕现:“你自命为一个了不起的勇士,其实就是白帐王的一条猛犬!”每一次,吉尊益喜公主的话都让他痛彻肺腑,终于他开口了:“公主啊,如何才能让我洗心革面!”公主说:“你帮助抢来的王妃已经给你产下新主子了,还不跟侍女们一起去洗尿布?”就这样,这个女人摧毁了他全部的尊严,他喊道:“你这个舌头上毒汁四溅的女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洗脱罪名,洗心革面!”吉尊益喜笑了:“让那年轻的格萨尔醒于忘泉!”“我怎么敢去?”“不需你亲自出马,只需把盐泉边的野马群驱赶到魔国!”这辛巴麦汝泽不明所以,立即遵命照办,带领一队士兵把王宫北方沙漠中的一群野马赶离了盐泉。他们一直赶了九天九夜,才来到魔国之地。他打开临行之时吉尊益喜公主赐给的锦囊,让他把那马群再往魔国腹地驱赶三天三夜。于是,他又依命行事,之后才返回了霍尔。公主只说:“如此一来,你不义的罪孽已洗去一半!”“那么,另一半呢?”他盼着早日洗去,使得夜里不再噩梦连连。公主没有回答。那野马群中,有几匹非常美丽的母马,到魔国没几天,就吸引住了江噶佩布的目光。不几天,它们就混得如胶似漆了,惹得魔国那些母马都怪江噶佩布见异思迁。霍尔马在魔地待不了几天,就思念故地的盐泉,便裹挟着江噶佩布往远离魔国腹心的边境而去。江噶佩布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马只在朝阳未出之前,啜食青草上的露珠,从不饮取魔国土地上四处涌现的清泉。问那些母马,它们只作娇媚之语,对水的问题闭口不言。到了边境沙地之上,地下再无涌泉显现,江噶佩布便渐渐清醒过来,猛省如此一来,就离自己的主子越来越远,便要急着回转。“为什么要回你主子身边?”“助主人除妖杀敌!”“这里有清风吹着,请你想想,你的主子,不再往你身上备齐鞍鞯,纵横驱驰,已经多少年头了?”这时,一阵清风从沙海深处吹来,它的脑子清醒了,不禁失声叫道:“离开岭国已经整整六年!”话到此处,那野马群便与它道了再见,说此地不能久留,盐泉的味道使它们不能忘记故乡,要在此别过了。江噶佩布反而依依不舍:“可是我们的情意呢?”野马群走远了,最艳光照眼的那匹母马回身道:“你该回岭国看看了!”它回到岭国,看到的一切令它心伤,更为自己和主人格萨尔感到悲伤,如果岭国就是这样,那它和主子从天界下凡,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它再回魔国,也学那霍尔的野马,只饮花草上的露水,而对那些声音清越、干净清凉的泉水视而不见。它从来不在主子面前开口说话,现在,每走一步,想要倾诉一番的渴望都在增加。问下界何为?问忘泉的力量为何会如此巨大?问主子明明习得抵御一切毒蛊的咒语,却偏偏要让自己被魔国的忘泉所伤?问大王上天是不是未有警示显现?而在天马行过,泪水落地之处,都有泉水涌现。这些泉水涌现时,魔国原先的忘泉就干涸了。因此,不等江噶佩布来到铁城,格萨尔已经清醒过来了。看到愁云惨雾重新笼罩了岭国,看到晁通得意扬扬,作威作福,人们恭谨顺从,自己在人间的父亲正在忙着替他收取贡品。更看到白帐王宫中,久不展眉的珠牡对着新生的孩子展露了笑颜。江噶佩布满腹幽怨,见到主子,还未开口就见主子已然流下热泪,自己也泪珠滚滚,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阿达娜姆和梅萨又出现了。格萨尔问道:“难道你们还要阻拦我吗?”两个妃子赶紧上前,把他扶到了马上。阿达娜姆不像梅萨胆小,说:“大王上承天命,真心要走,还有谁人拦得下你?”这一去,他没有先回岭国,而是直奔霍尔国而去,并得吉尊益喜与辛巴麦汝泽暗中相助,杀了白帐王,并他两个兄弟黄帐王与黑帐王。吉尊益喜被格萨尔收为王妃,辛巴麦汝泽则做了岭国总领霍尔旧部的大臣。最后,格萨尔一刀将白帐王与珠牡所生的小孩也结果了。珠牡被格萨尔抢上马背,还叫了一声:“大王,那无辜的孩子虽然是白帐王的骨未从天界下来时,那天神之子对人间之事想得过于简单:那就是扫妖除魔,拓土开疆。想不到做了国王,面临的事情却如此烦琐,先是妃子争宠让他进退失据,而现在,又因为血缘的亲疏以致赏罚不能分明。格萨尔就等首席大臣有什么表示。绒察查根、森伦和晁通是幼系的三个长老,但他还是希望首席大臣不要点头称是。但是,首席大臣偏偏点头附和。年轻的国王于是冷笑:“你们是说,如果没有我,岭国幼系向来团结一心?”“我们不敢这么说。”“我来岭国是为平定天下,你们却弄出来这么多烦心的事情,我看自己还是早回天界吧!”两个老人一下在他面前跪下来:“大王!”[说唱人:在路上]说唱人离开广播电台后,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丢人现眼呀,丢人现眼。”他不认为自己真的爱上了那个在播音间里的女人。两个不是一路的人怎么会彼此相爱呢?让他意乱神迷的是她暧昧的声音,是她身上放肆的异香。这让他就像中了迷药一样。走着漫漫长路,他又想起央金卓玛也爱上了自己。想起她用比自己还粗粝的手,拉着他去房间喝茶。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学着她的口气,温柔地说:“来。”又学着她的幽怨的口气说:“呸!”后来,走得累了,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发呆。中午时分,两辆吉普车在溪边停下,他们把车子直接开到溪流里,戽起一桶桶水冲洗车上的尘土,晶莹的水珠四处迸散。车洗干净了,几个穿着整齐的男女开始彼此泼洒。欢快的打闹声,让死人一样躺在附近的晋美感到自己被隔绝在世界之外。那群彼此弄得湿淋淋的男女终于累了,安静了,他们坐下来把衣服晾干。他们应该看得见他,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想站起身来走掉,最终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司机把车上的录音机打开,司机问想听什么磁带,有人说:“格萨尔。”他清楚地听见他们说:“就是晋美在广播里唱的格萨尔。我刚刚录下来的新唱段,姜国北上夺盐海。”录音机里真的就唱起来了。这一段唱的是,格萨尔和姜国魔王萨丹对阵,两个人在阵前勒住马,你问我答,用猜谜语的形式夸赞远远近近的山,形容这些山,美饰这些山,为这些山细说根由。晋美自己也听得入迷了,听自己用不同的声音变换着角色,上一句是刁难人的提问者,下两句又变成了得意扬扬的答问者。

“嗡——最近处的那座山,

犹如沙弥持香在案前,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小沙弥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平展的岩层竖向天,

好像旗帜迎风展,

此山叫做什么山?”

“旗帜叠舞是娃依威格拉玛山!”

嗡——仙女头戴杏黄帽,

彩霞为帔立云间,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仙女戴帽是高与天齐的珠穆朗玛山!”

嗡——险山后面是缓坡,

犹如国王刚登基,

层层梯级盘旋上,

此山名叫什么山?”

嗡——那是界划东西的念青唐古拉山!”

嗡——山山之间多平川,

险峰耸出云天上,

犹如大象在平原,

此山叫做什么山?”

嗡——如同川原走大象,

那是伽地峨嵋山!”

晋美笑了,这两个人不像临阵对决的大军首领

,而像两个炫耀学问的喇嘛。

他想,一个人能把这一切惟妙惟肖学说出来,

那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哪!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沉醉了,他眼前甚至出现了自己的形象,自由自在地穿行在电影一样的往昔故事的场景中间。这时,吉普车重新上路,那说唱声慢慢变小,宽广无边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当说唱声飘逝,眼前的幻景便戛然而止,他穿行其中,想让那些生动的画面继续演进,但是画面静止了,一动不动,慢慢失去了颜色与轮廓。他听见了自己惊恐的声音,他说:“不。不。”但是,连静止的画面也从眼前消失了,头脑里混沌一片。他想起家乡那个要对他开示的活佛的话。他说:“眼睛不要看着外面,看着你自己的里面,有一个地方是故事出来的地方,想象它像一个泉眼,泉水持续不断地汩汩涌现。”他用眼睛看着里面,这很容易做到,他把意识集中到脑子,会聚起一束亮光,往幽暗的里面探照。但亮光所到之处,还是混沌一片。就像大雾天气中一个穿行的人,看见的除了迷茫,还是迷茫。在路上,他麻木的头脑一直在想,黑姜夺盐海,黑姜夺盐海,但也仅只这几个字而已。他发现,自己竟然把讲过的故事想不起来了。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和颜悦色的长者,他的水晶眼镜片模糊了,就坐在那里耐心地细细研磨。长者问他:“看来你正苦恼不堪。”“我不行了。”长者从泉眼边起身说:“不行了,不会不行了。”他把晋美带到了大路旁的一堵石崖边:“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这像什么?”那是一个手臂粗的圆柱体在坚硬的山崖上开出的一个沟槽。那印迹很像一个男性生殖器的形状。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只说:“这话说出来太粗鲁了。”长者大笑,说:“粗鲁,神天天听文雅的话,就想听点粗鲁的。看,这是一个大鸡巴留下来!一根非凡的大鸡巴!”长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当年格萨尔在魔国滞留多年,回到岭国的路上,他想自己那么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话儿已经失去威猛了。当下掏出东西试试,就在岩石上留下了这鲜明的印痕。长者拉过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迹细细抚摸,那地方,被人抚摸了千遍万遍,圆润而又光滑。然后,长者说:“现在回家去,你会像头种马一样威猛无比。”说完,就头也不回到泉水边研磨他的眼镜去了。晋美苦笑,他不是下面不行,而是上面不行了。晋美又回到长者身边:“老人家,我想去盐海。”“贩盐人总是成队结伙,你却这么形只影单,到盐海去干什么?再说,盐海那么多,你要去的是哪一个盐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低了:“姜国魔王萨丹想要从岭国手中抢夺的那一个。”眼睛不好的长者听力很好,这么低的声音他都听见了。他告诉晋美,这里是当年嘉察协噶的镇守之地,那些产盐的咸水湖离这里很远,在岭噶的最北方。那里咸水的湖泊星罗棋布,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姜国魔王想要抢夺的到底是哪一个。长者叹息一声,说:“要是嘉察协噶不死,那姜国国王怎么敢去抢夺岭国的盐海?”“老人家知道这么多格萨尔的故事,你是一个‘仲肯’吗?”长者没有回答,起身走在前面。他就那样走在前面,来到了一座小山冈上,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在峡谷里奔流。一个城堡的遗址,几堵摇摇欲坠的夯土墙,这就是当年嘉察协噶在岭国南部边界的城堡的遗址。地上很多赭红色的固化物,沉甸甸的像是石头,但又不完全是石头。长者告诉他,这是城堡的基础。这是炼过的铁矿石。建筑城堡的时候,精通炼铁之术的兵器部落把熔炼出的铁汁和半熔的矿石一起倒进挖好的墙基中,冷凝之后的墙基便坚固无比。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冈,木质坚硬的灌木丛中,一道长墙蜿蜒着下到一个洼地,然后,爬上了对面更高的山冈,那山冈顶上,是一座更为高耸的城堡的废墟。山冈上,风势强劲,两座山冈之间一大片洼地,一条古代的大路曾经从中穿过。现在,那里已是一片种植了很长时间的庄稼地了。老者说,这座山冈,和那座山冈上的建筑遗迹,是嘉察协噶城堡的两翼。中间洼地里,才是城堡的主体,但那里已经没有一石一木的遗存了。老者坐下来,说他的眼镜片用水研磨过后,还要用风来研磨。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仲肯’,所以带你来看看这些真实的东西。年轻人,说说你有什么感想。”“故事里的岭国大的像全部世界,现在发现岭国并没有那么大。”从格萨尔出生的阿须草原,到玛尼干戈,翻越雪山,到德格,再到这个地方,他且行且停,也就走了十来天时间。长者正色说:“那是岭国初创之时,后来就很广大了。从这里出发,沿着金沙江两岸一直下去,岭国的大军征服了南方魔王萨丹统领的姜国,南方的边界就很远很远了。那里冬天的草原上也开满了鲜花。”“那时嘉察协噶已经牺牲了。”长者脸上出现愤愤不平的神色:“是啊,他可是岭国最为计谋周全,最为忠心耿耿的大将了。”“那么,出征姜国的时候,是谁挂帅?”长者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那个在收音机里演唱的‘仲肯’吗?你唱得多么好啊!”“可是,我的脑子不清楚了。”长者戴上研磨得晶莹透亮的眼镜:“哦,你真的是神情恍惚,难道神要离开你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吗?”“我不知道。”“你问我什么?出征姜国是谁挂帅?告诉你吧,姜国人怕我们的大英雄嘉察协噶,要是嘉察协噶在,他们怎么敢来抢岭国的盐海?”晋美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盐海在哪里?”盐海当然在更北方的草原上,但要去到盐海,姜国的兵马就必须从这里经过。长者的兴趣不在地理,而是在谁对岭国更为忠诚上。姜国一败在盐海边,年轻的王子被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生俘,然后,岭国大兵南下讨伐姜国,长者说:“嘉察之外,最忠诚的大将就是丹玛了。远征姜国就数他功劳最大!”“是他杀死了姜国最后一员大将才玛克杰。因为听从了他的建议,岭国的铁骑不走江边容易被封锁的峡谷。”长者指了指峡谷两岸的高山。从下面望去,那些峰顶尖削,插入蓝天如利剑一般,但熟悉此方地理的人都知道,上面往往是平旷的高山草甸,正可纵马奔驰。而到了需要的时候,对河谷中那些需要攻击的目标,大军犹如洪水倾泻而下。长者带他来到山谷里一个村庄。那里每一座房子都还是城堡的模样。老者的家也在这个村庄。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庄稼地里,土豆与蚕豆正在开花。这是个被江声与花香包围的村庄。长者一家正在休息。三个小孩面孔脏污而眼睛明亮,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妇女,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平静的笑容。晋美想,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长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的弟弟,我们共同的妻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大儿子出家当了喇嘛。”长者说:“哦,你又不是外族人,为什么对此感到如此惊奇?”晋美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庄,也有这种兄弟共有一个妻子的家庭,但他还是露出了惊奇的神情。好在长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一扇门,一个铁器作坊展现在眼前:炼铁炉、羊皮鼓风袋、厚重的木头案子、夹具、锤子、锉刀。屋子里充溢着成形的铁器淬火时水汽蒸腾的味道,用砂轮打磨刀剑的刃口时,四处飞溅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铁,半成品的铁散落在整个房间,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剑从大到小,依次排列,闪烁着寒光。长者没等他说话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是的,我们一代一代人都还干着这个营生,从格萨尔时代就开始了,不是我们一家,是整个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们一个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庄。”长者眼中有了某种失落的神情,“但是,现在我们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战场了。伟大的兵器部落变成了农民和牧民的铁匠。我们也是给旅游局打造定制产品的铁匠。”长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为弯曲的刀把,比一个人中指略长的刀身,说这保留了格萨尔水晶刀的模样。晋美说:“我以为他真的是用水晶做刀的。”长者指着刚用水和风研磨得十分明亮的眼镜,笑了:“我喜欢你这个‘仲肯’,你也对所讲的故事怀有疑问,你不假装什么都懂。”“你也不像是一个铁匠。”这个夜晚,他就住在铁匠家里。这个夜晚,听着窗户外面传来的浩荡江声,他又做梦了。他想梦见一下嘉察协噶,但他梦见的还是格萨尔王。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在北方的盐海边击败了前来侵犯的姜国大军,俘获了姜国英勇的王子玉拉托琚。盐海边,湖水一波一波涌来,把亮晶晶的盐粒一下一下推到了湖边。已经被绑缚起来的玉拉托琚看见这情形,叹息道:“在我们姜国那么珍贵的东西,怎么在这里多得如泥沙一般?”在那个崇尚蛮力的时代,盐是能让人增长力量的东西。辛巴麦汝泽说:“盐不但让岭国人有无穷的力量,还增长了无穷的智慧。王子你还是降了,让姜国也成为岭国吧。那时,不用发动战争,姜国的百姓也能得到盐了。”王子问:“这也是格萨尔大王的意思吗?”格萨尔立即就出现了:“是我的意思。”王子就投降了。但是他的父王不降。于是岭国大军就云集到南方边境,在嘉察协噶的城堡四周集结出发。士兵们在这里换上了铁制的兵器,僧侣们在山顶念诵请求沿途威猛山神助战的经文。岭国的兵士在河谷中拉出长长的队列。英雄丹玛带着前锋出发后三天,格萨尔带领中军出发,当他走到中午停止下来时,后队还在原地没有迈开步伐。格萨尔停下来,和前来送行的首席大臣告别,和王妃们告别。这时,除了珠妃和梅萨等岭国初立时的十二王妃,还有魔国美女阿达娜姆和霍尔国公主吉尊益喜。珠牡端着玉碗率众王妃来给他献壮行酒,这却让格萨尔想起自己耽于酒色滞留,魔国而失去了兄长,他疑心酒中又有让人忘却大事的东西,不由怒从心起,将那酒碗掷向了旁边的岩壁。早上晋美把昨夜的梦境告诉了长者。长者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说:“看来真是神灵要让你演唱那个古老的故事啊!”长者送他走了一段,说:“这该是我们分手的地方了。分手之前,也许你还能接续上你的梦境。这也是当年格萨尔与送行的王妃们道别之地。”这个地方,是金沙江一条支流穿越的峡谷,一条公路蜿蜒在河水和岩壁之间。也就是说,这地方并不宽阔,不像是能给大军送行的地方。但是,长者指给他路边岩壁上的一个坑,那个坑真的很像一只碗的形状。长者说,在当地人的传说中,那个坑就是格萨尔当年摔掉酒碗时留下的。重新回到大江边,面对歧路,晋美犹豫了。大路,一头通向北方的霍尔,一头通向南方的姜国。他停下来,看着江水上生起又消失的一个个巨大的旋涡,脑子里的故事场景,生起又消失,消失又呈现。是的,失去的故事又复活了,他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回身看时,长者已经不辞而别了。大路上,强烈的阳光照射着,许多细碎的石英砂粒亮晶晶的,仿佛故事中被波浪推上湖岸的盐粒在闪光。[故事:孤独]降伏了姜国之后,岭国的疆域、人民、宝藏已经是过去的好多倍了。周围邻国慑于岭国的强盛和格萨尔王的声威,彼此相安无事,互通贸易,岭国因此更加富足强盛,百姓们前所未有地在没有战争,没有妖魔邪祟祸害的环境中生活了整整十年!格萨尔的王宫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装饰得富丽堂皇。围绕着王宫,寺庙、民居、手工作坊、商铺如夏天雨后草原上的蘑菇一样成群涌现,岭国的都城被人唤作达孜城,远近闻名。女孩们跟随母亲学习纺织与刺绣,少年们穿上紫红袈裟,手持一块用于书写的石板在寺院里跟随导师学习书写和诵读。寺院里甚至发生了有趣的争执,是书写重要还是诵读重要,但诵读与书写的技艺都进步了。有些人已经不是诵读,而像是曼声歌唱,沉醉于书写的人则为相同的字母创造出了多种写法。更重要的是,诵读相同经卷的僧侣们,从中读出的却是不同的意义,因此分出了不同的流派。还有很多僧侣拒绝诵读,独自在山洞里冥想苦想,或者用尽方法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因此,沉思者也分出了不同的门派。会书写与诵读的人们也有共识,把这样的局面称之为:繁荣。格萨尔在宫中享受与众王妃们的爱情,有时也独自出去巡游四方。但他看到的也是学者们创造出来的形容什么事都不会有的那个词:稳定。当然,他不能让狼不吃羊,不能让人不生恶疾,也不会像佛祖那样路遇生老病死而作出世之想,再说他本来就来自世外,怎么还能让他作出世之想呢?僧人们深入到宫中来传播他们的教法,甚至也用他们的教法来劝谕身居一国之尊的王。明知国王不用劝谕也来劝谕,其实显露出了僧侣们一种入世的野心。但治理这一类事情,并不在上天派遣神子下界的计划之内。王妃们在宫中跟随僧侣修习时,格萨尔就带着江噶佩布出宫巡游。有时他会想,也许该是上天接他回去的时候了。他又想,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无所事事,回到天上不是更加的无所事事吗?无论如何,上天遣他下界的任务好像是完成了。这样的想法当然马上就让上天知道了。大神说,人的麻烦就在这里,解决了一个问题,他们又生出另一个问题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啊!这个崔巴噶瓦好像也染上人的毛病了。有人出班奏道:“那就让他回来吧。”大神说:“我看还是再锻炼锻炼,他要嫌平安无事,我看,就给他再找点事做。就请朗曼达姆再下界一趟吧。”当夜,格萨尔王与诸妃宴乐入睡之后,天母朗曼达姆就来到了他梦中,给他布置了新的任务。在原先姜国的西方,现在岭国的西南方向,有一个国叫门域,国王也是一个魔,叫辛赤,这年五十四岁,和已经被消灭的鲁赞、白帐王和姜国的国王萨丹并称四魔。他有一匹魔马米森玛布这年七岁,这魔王和他的魔马正修炼不止,等到了明年,它们大功修成,凡间人物就很难征服他了。格萨尔问天上的母亲:“这辛赤王对岭国犯有什么罪过吗?”“在你尚未降生人世之时,那时,你的兄长嘉察协噶也还年幼,门国兵马深入岭噶抢掠了达绒部落,杀死许多百姓,抢走了数不胜数的马匹和牛羊。等到明年,辛赤王修炼成功,那时他就变得难以战胜了,现在正好先下手为强!”天母说完,转身就要返回天界。但是格萨尔使法力让她回归天界的彩虹消失不见了。天母有些惊慌:“难道是大神不想让我回去?”格萨尔笑了,说:“母亲要是不这么来去匆忙,你的虹桥自然就会显现。”“原来是你搞鬼。”天母放松下来,“神子啊,看你脸色沉重,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吗?”格萨尔答道:“我来替他们扫平妖魔,可是……”“他们并不如你所想的全都对你感恩戴德是吗?”格萨尔没有说话,等于承认了对岭国人的某种失望。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说:“我已经把岭国的妖魔扫平除净了,但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魔王呢?”“你不是在宫里闷得慌,觉得自己无所事事吗?庙里的僧侣难道没对你讲过,魔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吗?”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天母说:“神子啊,我已经讲得太多了,再说我也该回去了,你就让我的虹桥显现吧。”神子就让虹桥显现,任天母回到天界去了。格萨尔醒来时,那梦境还历历可见。他想,我真的能让彩虹显现吗?一道彩虹就出现了。但是,岭国的人都在沉睡,没有人看见。在人间,没有人见过彩虹在黎明时显现。在人间,彩虹只与白天相关。他看看沉睡于身旁的王妃,漂亮的女人熟睡之后,脸上显出某种愚蠢的样子。这个黎明,格萨尔感到了比被流放在黄河滩上时更要加倍的孤独之感。虽然王宫在暗夜里如一颗巨大的宝石在闪闪发光,虽然身旁沉睡的王妃身体放出异香。他再没有入睡,就披衣起来在王宫顶上仰望星空。那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明亮的金星升起在地平线上。妃子们也陆续醒来,相继来到他的身旁。格萨尔对她们说:“天上的大神又要让我兴兵了。”珠牡不会再阻挡他了,她说:“等大王出了兵,我要天天去庙里为你诵经祈祷。”梅萨忧心忡忡:“不打仗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吗?”阿达娜姆英气勃发:“我可为大王充任先锋!”他问王妃们有谁听说过南方门域的魔王辛赤,没有一个王妃听说过他。吉尊益喜说:“听大王讲起来,门域与岭国结仇,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既然此事与达绒部有关,那还是问问晁通叔叔吧。”[故事:少年扎拉]这天上的是小朝。只有首席大臣带着宫中一班处理日常事务的官员来到王座跟前。重要的大臣与将领们都各在一方,只在有大事发生时,才通知这些大员回宫议事,称之为大朝。在首席大臣建议下,大朝一月一次。有事无事,分置各处的将军和大臣,都按期到达孜城来,上一月一次的大朝。那时,岭国以月亮的盈亏计算时间,早朝那天,是月亮圆满的前一天。首席大臣说:“大王英明,因国内久无大事,要是不让他们定期来朝,有人就该忘记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国王了。”这天早朝,国王只吩咐了一件事,三天后上一次大朝。首席大臣说:“岭国有幸,大王勇武英明,国内平安无事,还是再等十八天后的大朝之期吧。”格萨尔说:“再等十八天的意思是这件事上我表现得不够英明?”首席大臣连连称罪,并立即派出信使,往四面八方去了。大朝这天,格萨尔只点已经恢复了达绒部长官职位的晁通出班问话:“达绒部可与门域国有过纠葛?”晁通出班奏道:“那门域是一个大国,国王辛赤颇多魔力神变,当年不但屠杀我百姓,还抢走标志我幼系在岭国长仲幼三系中首领地位的云锦宝衣!”“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起?”首席大臣绒察查根奏道:“自从大王降临岭国,威伏四方,那魔王辛赤再也不敢轻兴刀兵,所以不曾提起。再说,那云锦宝衣在时,并不能凝聚人心,反倒让长仲幼三系内讧不已,如今上天开眼,让大王带领我们开疆辟地,那宝衣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晁通眼珠一转:“那辛赤王不但不敢兴兵,前些年,还遣使前来要将公主梅朵卓玛嫁到达绒部和亲,我也未敢上奏,听说梅朵卓玛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但美貌仍然不减当年!”大家见晁通说起美女时那口涎欲滴的样子,不禁哄然大笑。大将丹玛说:“听你这意思,还嫌人家公主二十五岁,你不想想,自己都六十二岁了!”晁通听了不服,信口说出一大串谚语:“口中没牙不要紧,会像羊羔吃奶一样接吻就成;脸上皱纹密布不要紧,姑娘的手臂树枝一样缠着脖子就成。”格萨尔见他那忘乎所以的样子,心想也许这么快就让他官复原职是一个错误,加上自己也不大愿意出征,就说:“我本以为这次岭国对门域兴兵伐罪,达绒部为了报仇雪恨,会争当先锋。”“如果大王下令,我愿为岭国大军担任前锋!”晁通不得已答道。这些日子里,格萨尔想过既然辛赤王精于妖术,正该让同样具有种种幻变神通的晁通率达绒部的兵马充任先锋。但是,见到兄长嘉察协噶的儿子扎拉后,他就改变了主意。这孩子刚刚一十六岁,却长得神清目明,俊朗勇武,大朝前一天,从边境飞马赶到了王城。当天夜里,扎拉就由大将丹玛带着来见国王。格萨尔见到侄子,像是见到久逝的兄长站在了面前,几次三番,胸口一热,眼中就要掉下泪来。自称王之后,就有了珠牡和梅萨等美貌如花的嫔妃,后来,又有了魔国的阿达娜姆和霍尔公主吉尊益喜,却一直没有半个子息。妃子们想要怀上他的骨血,是想确立在王宫中不可撼动的地位;父亲森伦和首席大臣希望他有一个亲生儿子,是想让岭国王位后继有人。但他却犹豫不决,作为一个下界救世的国王,他不知道该不该留下一个亲生儿子来做岭国之王。天上的大神和他的天母天父都未曾向他透露过半点信息。他想,也许与这些妃子同床共枕十多年未有子息,也就是上天的意思。想想也是,一个地上之国,无论如何也没有福分一直受到上天的庇佑。上天只是帮助软弱的人们打下一个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这个初生的国度。上天只是为容易迷失方向的人们指出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按照国家的制度凝聚情感与意志。原来他想过,自己完成使命后,就把王位传给忠心耿耿的兄长嘉察协噶,但他却早早结束了尘世间的生命,往生到佛国净土去了。现在,这个眉眼间带着兄长英武之气的侄子站在自己面前,神情坦坦荡荡。这在格萨尔心中激起了温柔而又怜悯的情愫,他说:“我看到你,就想起了兄长。”见国王说起父亲,扎拉眼中也泛起了晶亮的泪光。格萨尔说:“我像父亲一样爱你,我要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个少年只是显示了片刻的软弱,很快,他的眼睛里就射出了坚定的光芒。他跪在国王面前:“我此行前来,就是请求国王允许我担任征讨门国的先锋。”国王不禁心中一动,也许,这个少年就是岭国将来的国王。因此他收住了泪光,像一个国王一样不动声色,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带着疑虑的声音:“哦?”王子在大将丹玛鼓励的目光下缓缓开口了。他说,岭国虽有千军万马,打起仗来,还是草莽时代那种靠着将领的神通单打独斗的战法。而那些强大的国家,比如印度军中的上千头大象也都能排列成阵;而在伽地的不同姓氏的王朝,身罩铁甲的骏马拉着战车在早已布好图形的阵地上飞驰;而车上的武士,上万人同时举起青锋剑,在鼓声中共同进退,仿佛风推着雪,浪推着沙,兵锋所向,无不迎风披靡。而先父在岭国建立后的一切努力,就是建立一支这样的军队,成千上万的英勇兵士共同进退,千把刀是一把刀,万支箭是一支箭。少年扎拉对国王说:“我时时按着先父方法,每日每时都在不停操演,这次出征,愿意一试新的战法!”格萨尔没有立即表示态度:“退下吧,你的建议让我仔细想想。”临别之时,大将丹玛也跪在了国王面前:“尊敬的国王,丹玛以对您的全部忠诚起誓,我一定会尽心帮助扎拉,大军到处,定会所向无敌!”两人退下后,格萨尔在宫中徘徊良久,想盐海之战中收服的姜国王子玉拉托琚也是个心性端直的少年英雄,看来也该委以大任,这次征服门国之战,何不就让这些后辈英才们施展一番?第二天上朝,便发下命令,让扎拉率嘉察协噶训练出的大军充任先锋。同时,达孜城王宫中派出信使,让镇守着姜国故地的玉拉托琚先率军到门国边界一面探清虚实,一面等待岭国的征讨大军。丹玛辅助扎拉率先锋军从南部边境先行出发。几日后,格萨尔率领大军从王城向南方开拔。一路行来,相继与辛巴麦汝泽率领的霍尔军、阿达娜姆率领的魔国军汇合起来。门国与岭噶的边界山高谷深,但扎拉的先锋军早已修好宽阔的栈道和浮桥,大军行进真的如履平地一般。一天,岭国军队进入了从未见过的遮天蔽日的森林,其间大雾弥漫,许多人马走在雾中昏昏沉沉,相继熟睡一般倒在路边。格萨尔驾神驹江噶佩布飞到空中,四处察看,发现那些高耸入云的雪山皆把巨大镜面一样的冰川朝着南面的大海方向,黝黑的岩石峰体把射入峡谷的阳光全部遮断。格萨尔骑在天马背上,命众山神都出来相见。南方这些山峰,嵯峨雄奇,山神们自然也很骄傲。他们懒洋洋前来的时候,岭国大军却有越来越多的兵马昏睡到参天的古木之下。他们熟睡一般软绵绵地躺倒在软绵绵的苔藓上,脸和身子渐渐变绿,然后,他们迅速腐败的身子上就撑开了菌伞。见这些化外之地的山神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格萨尔耐住性子,问他们怎么能让阳光照进这些幽深潮湿的山谷。山神们的回答是,阳光从来就不曾照进这些山谷。格萨尔说:“那么,现在规矩要改一改了,我要你们让太阳照进这些山谷,把有毒的大雾驱散,把泥泞的道路晒干!”山神们仍然不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摊摊手,耸耸肩:“让阳光照进山谷?阳光为什么要照进山谷?”格萨尔笑了,说:“此地的山神也要学着做外国人一样的姿势与表情吗?”与此同时,他手里连发两个霹雳,把并肩耸立的雪峰中的两座拦腰劈断,那两个山神也被震得耳鼻流血。就从两个新开的豁口中间,阳光照亮了一部分幽暗的山谷。身陷迷雾中的大军发出了震天的欢呼。格萨尔对那群目瞪口呆的山神说:“你们这些世间之神都要听我差遣!我要你们让阳光照进山谷!”大多数山神就矮下身子,那些高与天齐的山峰就消失了。也有少数的山神不愿失去了自己的骄傲,不肯矮下身子,他们只是把身子转了半圈,把朝向南面的冰川转向了东北,用冰雪巨大的镜面把阳光反射进了山谷。那些幽暗了万年的山谷被照亮了。浓雾徐徐散开,阴湿处纠缠的藤蔓解散,泥泞的道路变得坚实干燥,那些躺倒的士兵又立起身来,大军又重新上路了。那些山峰转向后,融雪水流进北方的山谷,格萨尔就让泛滥的洪水在前方开出了比扎拉先锋军所开更为宽阔的大道,直到大军出了群峰的包围,直到开路的洪水汇入一条从西北奔向东南的大江。大江两岸的高地平坦如砥,扎拉的先锋军已经渡到南岸与门国大军对阵相持。格萨尔领军到达,扎拉已经划定好大军各营驻扎的营盘。辛巴麦汝泽率霍尔军前出南岸为扎拉先锋军的支撑。森伦和晁通护住中军。长系和仲系大军犹如鹰隼展开的强劲双翅。阿达娜姆率魔国军殿后。玉拉托琚报告说,扎拉如此布阵,是因为门国境内很多山妖水魅都会听从魔王辛赤指挥,很可能从背后发起偷袭。如此布阵,正好用魔国大军之所长。这一路,阿达娜姆都跃跃欲试,几次请为前锋,格萨尔都叫她静听将令。结果她非但未能充任前锋,反而落在所有队伍后面,心里非常不快。不想,当夜色掩映而来,其他营盘中都月白风清,岭国大军所经路上那些隐匿起来的妖魔,都向她的大营偷袭而来。阿达娜姆率魔国军苦战一夜,待到红日初升,光辉荡尽妖氛,才能安心埋锅造饭,安歇下来。阿达娜姆身不解甲,小睡片刻,便去中军帐中听令。格萨尔笑道:“女将军看起来困倦不堪,是一夜未得安宁吧。”阿达娜姆面有得意之色:“是有些妖孽作怪,都被我军消灭殆尽了!”格萨尔招呼爱妃在身边坐下:“我大军此来,不只是征服一个国,更重要的就是扫除妖孽,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安宁的生存之境,以此观之,你功劳不小!”“都是大王摆下的好阵法,对付那些妖魅,正是我魔国大军之所长!”“这好阵法可不是我的摆布!”正逢扎拉和玉拉托琚两个少年英雄走进中军帐中,格萨尔便把手指着扎拉说,“此战我也听他调遣!”玉拉托琚报告这门国地方十分广大,有一十三条大河谷,数百万人口。拜上天恩典,气候多雨湿润,冬短夏长,土地肥沃,花果满山。这么一个富庶的好地方,老百姓生活却并不幸福。国王为魔鬼的化身,首席大臣古拉妥杰也是魔鬼化身,整日里并不思如何治理国家,吃人肉,喝人血,时常骚扰邻邦,抢掠人口。沉溺于秘练功法无暇出去祸邻国时,自己的子民就成了他们的刀下之鬼。因此本国百姓总是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成了他们的盘中之餐。格萨尔说:“这辛赤王,跟魔国鲁赞王、霍尔国白帐王、姜国萨丹王一起并称四大魔王,祸害天下,那三个魔王早被岭国所灭,一来因这门国相距遥远,二来这魔王好多年也未见出来兴风作浪,才生存到今天!”玉拉托琚禀道:“这辛赤魔王,正过修法的最后一道坎,所以严束部下,谨小慎微,只要平安度过今年,大功告成,就要为所欲为称霸天下了!以至于我大军深入其国境,他都没有前来迎战。如今再过两条大河,就是他的王宫了,这才在对岸摆开阵势,要和我大军大战一番!”格萨尔招呼扎拉上前,抚着这少年英雄的肩膀说:“明天,所有的军队都归你调遣!把我兄长的阵法好好演示一番!”第二天,扎拉威严雄壮的兵阵排开,门国大营却吊桥高悬,悄无声息,直到正午,才见一骑马独自走出大营,来到扎拉跟前。来人是魔臣古拉妥杰,他冒险出来,想要一探岭军虚实:“不知马上的少年统帅是谁?我是门国首席大臣名叫古拉妥杰。”他说,这大河之畔的美丽原野,是国王嬉游之地,是王妃们采集野花饱览美景的地方,是大臣们比试法力与马术的广场,鲜花盛开,布谷鸟歌唱,是一切自然之音奏出祥和合唱的福地,怎么能让这么多异国兵马列阵在此,杀气弥漫?扎拉笑笑:“我岭国大军兵锋所指,正是要把所有妖魔横行之地变成你所说的那种真正的吉祥之地!识相者快快下马受降!”古拉妥杰并不惊慌:“我古拉妥杰,对亲朋温柔顺滑如伽地的丝绸,同时又是制伏敌人的利箭与霹雳!现在,我只警告你明天日出之前,所有大军消失在大河两岸!”说完,勒转马头从容地离开了。古拉妥杰离开的背影纵然从容,转过一片树林后便纵马狂奔往王宫去了。到达王宫,他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国王要练成举世无敌的功法,还要几个月时间,这也是当初岭国大军越过边境时门国大军未予抵抗的原因。现在,大军已经抵近国家的中央地带,看来一场恶战已经难免。他上殿奏道:“那岭国目前已无比强大,我看还是宜用缓兵之计,加倍赔偿当年从达绒部掠取的人口与牛羊,奉还他们的云锦宝衣,等到国王功法练成,那时再出兵荡平岭国,付出的代价,让他们百倍偿还!”辛赤王不动声色,说:“难道那格萨尔会跟你谈判?或者说,你已经跟他谈定了退兵的价钱?”古拉妥杰连忙声辩:“微臣不敢,只是探过岭国兵阵后,来提醒大王。何况那格萨尔志在必得,怎么会跟我谈判?”“那还有何话说!”“当年,我与那达绒部长官晁通打过交道,他也知道我们的厉害,如今,他贵为岭国国王的叔父,如果给他许以好处,或许……”“听说那老东西还垂涎我门国漂亮的公主,难道你也答应许配于他?”古拉妥杰连忙跪下,说:“我这就回去排兵布阵,明天与岭国兵马大战一场!”辛赤王这才展露笑颜,离座把古拉妥杰搀扶起来:“谈判也要在给了敌人一记重击之后,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让我们先大战一场吧!我要杀得他们血流成河,那时就免了你的口舌之劳了。”国王辛赤也连夜到了前线,稳坐于中军帐中。[故事:门岭大战]第二天清晨,古拉妥杰陪国王驰上山冈,瞭望岭国大军的阵势,不禁面露讥笑之色。辛赤王故意问他是不是心中有了决胜的把握。“大王,你看岭国军队阵势就知道他们必败无疑!”辛赤王问他依据是什么。古拉妥杰说:“都说岭国有多少英雄,看来都是那些胆小鬼传说着自己吓自己的。当年,我们掠杀达绒部时,他们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而今,你看那阵势,无非就是数都数不过来的人挤挤挨挨拥在一起。什么东西需要挤在一起彼此壮胆,那是羊!要是勇猛的虎豹,单独一个走向山冈,就威风凛凛,四野肃然了!”辛赤王却有些不祥之感:“看他们排列整齐,进退行止千万人如一人,倒也需要提防着点。”这时,扎拉大营中升起了令旗,牛角号呜呜吹响。步兵排着方阵,骑兵排出长蛇阵与鹰击阵,离开桥头堡,向两军之间的开阔地步步进逼!两个少年英雄扎拉和玉拉托琚,一个持矛,一个持箭,一马当先。先锋官扎拉身后还扎着许多面颜色不同的令旗。挥动绿旗时,头盔上一律绿缨的方阵手持盾牌与长矛,迅速抢占了两军开阔地间的那座山冈。当他们全体张弓搭箭,做好掩护时,扎拉又挥动了黄旗与白旗,两翼头盔上顶着黄缨与白缨的骑兵,就像强劲的鹰翅一样展开,向前猛扑一程,在绿缨军两侧稍后的地方停止下来。扎拉挥动红旗的同时,自己跃马前行,居中的红缨军移动了。千万双战靴同时起落,千万匹战马的蹄铁同时叩击大地。那一天,未曾开战,门国的大地就被前所未有的力量同时震动了!中军在扎拉率领下启动的同时,绿缨军又整齐地向前推动。队伍前面,是刀枪逼人的寒光。当红缨的中军推进到开阔地上那座高岗时,绿缨军已然推进到门国军营盘的栅门之前了。这些排成严整阵形的大军,行进时,大地在震颤,静止时,山河与人群都屏住呼吸,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慑。辛赤王说:“看样子,他们不是羊。”古拉妥杰喝令放箭,成群的箭射出去了,绿缨军齐齐举起盾牌,箭雨过后,阵中人放下盾牌,举起刀枪,一个个毫发无伤。古拉妥杰怒从心起,开弓放箭,那箭头上带着闪电,箭尾上响着霹雳,向绿缨军阵中奔去。他这一箭,使十三面盾牌破碎,十三个岭国士兵瞬间殒命。这一箭,像犁铧翻耕土地,在绿缨军阵中拉开了一道血腥的日子。要是在平时,这一箭出去,那些犹如乌合之众的兵丁胆魄都会失掉大半,都躲到大将们的马屁股后面去了。但是,大阵里面只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阵形前护着盾牌,盾牌间露出锋刃,那方阵又沉稳地向前推动了。随着阵形的前进,那道被利箭撕开的口子也迅速合拢了。古拉妥杰大喝一声突到阵前,运用神力才在那阵中突出一个小小的缺口,后面的兵丁要跟进时,又被合拢的盾牌挡在了阵外。这时,只见扎拉又抽出背上的令旗轮番挥动,步兵整齐地从一座山冈向前推进,两翼的骑兵扑上来,犹如浪涛拍岸!在此战阵中,过去只会放箭呐喊,只习得单打独斗的兵丁,就如冲决堤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来,门国那些大将都被这股洪流所裹挟,个人的盖世武功竟无从施展。第一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败了下来,大营就这样被冲破了。这天,岭国军大显神威,门国军死伤无数,且战且退了三四十里,直到黄昏时分,靠着平整旷野间突起的一列山丘才稳住了阵脚。岭国军也停止下来,埋锅造饭。第二天仍是如此战法,辛赤王亲自出马,运用神通,往岭军阵中连降霹雳,数百名岭军士兵一命呜呼,使得阵形开始混乱。辛赤王站在高岗之上,对他的将领们说:“都说格萨尔神通广大,但他却躲在蚂蚁一样众多的士兵身后!他打的是士兵的战争!本来,听说他爱惜众生,我是崇敬他的,但是,你们看到了,原来他征服那么多国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与神通,而是用士兵的血把那些国家淹没了。只等我再降下几个霹雳,这些蝼蚁一般的士兵就要自相践踏,就像从山上崩溃的雪,自己把自己淹没了。那时,我的英雄们,你们就只管尽情冲杀吧!”说完,他念动咒语,招来了乌云,并腾身而起到了云头之上。但是这次,他没有能再次放出霹雳,因为格萨尔骑在神马江噶佩布身上,已经在云端上面等着他了。他召来了乌云,但乌云中的闪电已经被格萨尔抽走了。他挥舞闪电像挥舞马鞭。格萨尔笑吟吟地说:“风把你讥讽的话,都送到我耳朵里了。”“你感到羞耻了吗?”格萨尔使劲一挥那闪电的鞭子,一串霹雳降到了门国大营中,使营中飘飞的大旗变成了一簇熊熊的火苗。就这么一下子,岭军有些混乱的阵形马上恢复了严整。格萨尔说:“你还有什么神通就使出来看看吧。”辛赤王弯弓搭箭,就要射往岭军阵中,格萨尔止住了他:“士兵们让他们自己了断,我们两个比试箭法,就以远方那红色的岩石山峰为目标吧。”格萨尔早就看出来,那红石山上的洞窟正是魔王辛赤修炼魔法之地,他要趁着比试箭法,先摧毁了他这修行之地。辛赤王并不答话,松开弓弦时平地有旋风刮起,那箭挟雷带电直奔岭军阵中而去。一直护卫在扎拉身边的大将丹玛跃马出阵,运用神力,迎着辛赤王的箭连发三箭,与那挟雷带电的箭碰到一起,最终使那箭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岭军阵中一片欢呼,英雄却从马背上重重地跌落下来,丹玛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他被众军士护进帐中,暗自念诵格萨尔临阵教给的护心金咒,这才护住了心神,慢慢缓过气来。云端之上,格萨尔哈哈大笑:“你不是嘲笑我军中大将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辛赤王的笑容已经没有那么自然了,却仍然带着明显的讥刺:“那你还让那么多凡人软弱的肉身来抵挡锋利的刀枪?”格萨说:“那是人要自己救自己。”“他们没有一点神通,他们救不了自己。”“他们就是有人想到了要自己救自己!”辛赤王哈哈大笑:“我真不明白,他们拿什么拯救自己!”格萨尔没有答话,这时,在云层的下面,调整好阵形的岭国大军在扎拉令旗的指挥下又向前推进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无法单独与魔军的士兵和将军相抗衡,但这些软弱的躯体同进共退,构成了一个坚硬如铁的整体,向前推进时,任何力量都难以阻挡。他们就像洪水漫上了门国军守卫的山冈。格萨尔说:“你看到了,他们像水,但水也不能从低处流到高处!这就是他们的力量!”说话间,他早已盘弓在手,一松弓弦,三支箭同时射出,直奔远处那魔王修法的密窟而去,将那山峰齐齐地腰斩了。立即,辛赤王的神光被褪掉一半。格萨尔哈哈一笑:“你且回去好好休息一阵,我们来日再战,且看你所说那些软弱的人如何战斗吧!”这天扎拉指挥大军依事先安排好的战阵之法又向前推进了好长距离。就这样天黑埋锅造饭,天亮列阵进攻,连续多天,大军已经推进到门国腹地中很远的地方了。开始,越过的河流都是由西向东,后来,河流与山脉都转折了方向,改成由北向南,一路滔滔流淌。山的形象也变得复杂起来。原来,所有的山都像雄狮,或蹲踞雄视四方,或昂首迅猛奔跑,现在,山的形象变了,在这气候湿热之地都变成了大象的模样。士兵们开始害怕,不是害怕大象,而是害怕已经离开家乡太远太远了。他们担心战死之后灵魂找不到家乡。因为山水都完全掉转了方向,更重要的是,越深入门国,平旷之地越少,千万人如一人,同进共退左右回旋之地也越来越少。门国军趁夜发动反攻,竟小小胜了一阵,岭军退了十多里地,在开阔之地才重新稳住了阵脚。岭军方面那些早就憋坏了的英雄们趁机出来纷纷请战。格萨尔便将扎拉指挥的大军从先锋变为后卫,接下来,就要亲自率众英雄上阵亮相了。[故事:门岭大战之二]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给高耸入云的雪峰镀上一片耀眼的金辉,格萨尔就把诸位将领召入自己的大帐之中,他指着雪山说:“就像太阳还没有升上来,就让我们从高耸的雪峰上预见了光芒,进军门国以来,扎拉和玉拉托琚用岭国最忠诚的英雄嘉察协噶排练的阵法,率领先锋军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这是岭国未来强盛,如雪山般屹立的吉兆。”众将领就想:“这么说来,格萨尔和自己十多个妃子没有半个子息,这个少年英雄应该就是将来岭国的国王了。”辛巴麦汝泽便上前奏道:“恭喜我王,岭国大业后继有人了!”见此情景,晁通却心中十分不快:“虽然占了些地盘,也斩杀了些喽哕,但是,门国的王城尚未攻下,那些本领高强的魔将也未伤毫毛!我不要一兵一卒,今天就去会会他们,拿两个魔将的脑袋来献给大王!”格萨尔耐住性子,说:“黑色妖雾未曾消散,那是帮助善业的太阳没有出来,我们没有最后荡平门国,那也只是时机未到。今天,我召大家来,就是请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当太阳晒干了草上的露水,门国人就会前来挑战,那时,我们再来从容对付。这些天,我一边观战,一边从这炎热之国的流水中提炼出克服热毒与湿毒的圣水,并从天母处请到了护身的绳符。大家再上战场,就能所向无敌了!”圣水与护身绳符刚刚发放完毕,外面就传来了挑战之声。大将丹玛喝下圣水,顿时觉得神志清明,力量倍增,便上马奔出了营盘,见是魔国大臣古拉妥杰一人一马前来挑战。这古拉妥杰外表上也是个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身上头盔与软甲都用黄金锻造。身后的箭袋里,是铁弓一把与数十支毒箭,手中挥舞一把吸血宝剑。格萨尔见丹玛策马而去,怕他战不过古拉妥杰,便命四员偏将紧随而去,嘱他们保护丹玛。丹玛向古拉妥杰喊道:“都说门国兵多将广,怎么就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你不觉得孤单吗?”古拉妥杰反唇相讥:“本领不够的人,不聚成一群才会感到害怕!”“今天我们改变战法,就来单打独斗吧!”丹玛手中一支鹰翎箭已搭上弓弦,“此时你脚下的土地叫‘亡命平原’,你面对的五个人是‘地狱阎王’!”话音刚落,那离弦之箭已到了古拉妥杰的面门跟前。古拉妥杰并不慌张,念动咒语使来箭变慢,然后,他稍稍一低头,箭在他金盔上射出一声脆响,当他直起腰来时人却毫发无伤。同时,他反手射出一箭,一下射去了丹玛头盔上的红缨,那箭力大无穷,带着丹玛的盔缨继续飞行,在他们身后,把几株合抱的老树拦腰斩断后,还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焰。丹玛虽然未被毒箭直接射伤,却被毒气熏心,在马上坐立不稳,就要跌下马来。古拉妥杰见状,得意地大笑:“原来你们只会堆人肉的战法,所谓英雄都是徒有虚名,我再射一箭,定然取你性命!”不容古拉妥杰再次开弓,丹玛身边四英雄四支箭齐刷刷直奔古拉妥杰面门而去,几个人趁这时机,护着丹玛回到了格萨尔大帐之中。格萨尔给被毒气熏得头昏脑涨的丹玛服下一粒神丹。丹玛立即精神大振,返身又要去战古拉妥杰,却让格萨尔劝止住了。营中又有几员大将出战,但好几天双方都僵持在一起,未分胜负。晁通见状,找到扎拉:“从辈分上说,你都是我孙子辈的人了,我进一言,不知你听也不听。”他想,这小子胜了,他对这未来国王有情分,更盼这小子败了,断了格萨尔要他做岭国王储的念想。扎拉对长辈十分恭敬:“常言说,长辈的智慧比大海还深广,达绒部神通广大的长官肯屈尊赐教,是我的荣幸。”那几天,你率领的队伍节节推进时,好多将领都往大王耳朵里灌不服气的话,所以,大王才把你这先锋调换成了后卫。现在,那些家伙一个个轮番出战,结果如何你都看到了。所以,我说现在正是你这少年英雄建立功名的好时机,你要赶紧到大王处再次请战!”“我的士兵已经非常疲惫了,再说父亲在世时刚刚演练完平坦草原战法,等到他准备演练山地攻掠阵法时,已经身陷于霍尔军中了。”说到父亲之死,扎拉眼中对面前这个人现出了厌恶之色。他说,“我听候国王命令,父亲在世时就叮嘱我要相信当今国王的英明。”晁通跌足叹道:“你和你父亲一样死心眼,要是你再胜上两阵,打到门国城下,那将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扎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你就是岭国当然的王位继承人了!”扎拉站起身来,吩咐手下:“送晁通大人回他的营盘。”晁通回到帐中,自己气了半晌,内心不得安生的他全身披挂整齐了,向格萨尔请求出战:“近日来岭国众英雄轮番出战,却胜不过一个古拉妥杰,看来只有我这个爱惜岭国荣誉的老家伙给他点颜色看看!”丹玛闻言,怒从心起,上前要与晁通理论一番,只是气血上攻,收摄而尚未散去的毒气又在身体里弥漫开来,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幸得辛巴麦汝泽上前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这下,又费去了格萨尔一粒安神还魂丹。倒是格萨尔不动声色,问:“哪位愿与晁通同去迎战?”众人全都沉默不语,都想要他的好看,倒是丹玛想看他是个什么战法,就远远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晁通得意扬扬地出到阵前,也不言语,便挥寒光剑直劈向古拉妥杰。两人战了刚刚三个回合。那古拉妥杰一剑劈来,有大山倾覆般的力量,震飞了晁通手中的宝剑,并把护身铠甲劈去好大一块。晁通感觉到剑锋所向,一股寒意浸透了骨髓,心中惊慌,勒转马头往营中没命奔逃。古拉妥杰待要追赶,却被丹玛连发两箭挡在了半路。晁通回到帐中,迎接他的是众英雄一阵狂笑。恼羞成怒的他,闭上了双眼,不是为了躲避众人讥讽的目光,而是默念咒语施起了法术。但是燃起的大火被古拉妥杰转移到没有军队驻扎的山林,他从天空中降下的猛烈雹子,也被古拉妥杰转移到了岭国军营之上。“好了,众位英雄不要彼此斗气,这些天之所以有此周折,那是消灭门国的时机未到。我已经知道,降魔的日子就要来到!”格萨尔如此说,因为他又一次从梦中得到天母的授意。转眼之间,降魔的最后日子到来了。这一天,格萨尔到了南方玉山之麓,谷尼平原的上首。正如天母在梦中所示那样,他见到了一座骏马样的巨石上,有一个天降之铁石是牦牛的模样,有人在上面装饰了狰狞的骷髅,上面还缠绕着新鲜的人肠。格萨尔来到这天降之铁上轻叩一遍,终于有一扇通向密室的小门应声而开。那密室比所有漆黑的夜色都更加黑暗,格萨尔凝神定睛,这才看清,右边是一只九头毒蝎,那是辛赤王的寄魂物,左边一只九头怪,是古拉妥杰的寄魂物。格萨尔射死了毒蝎,砍掉了怪物的九个脑袋,回身便走,按天母梦中所言,一直没有回头。天母说,杀死它们的人一旦回头,毒蝎和九头怪就会再生,那时就再也难以制伏了。前些日子,格萨尔的神箭毁掉了红色石山上的修行密窟,使得辛赤王元气大伤,好多天都在深宫中调理,只有古拉妥杰独自迎战。现在,两个统治门国的妖魔的寄魂物被除掉,门国土地上立即出现了种种异象。河谷里,悬崖上,那些人面花朵消失了。那些花朵都是被妖魔吃掉或者作为邪神牺牲的青年女子魂灵所化,她们不得超生。白天,她们开放在悬崖上,晚上,她们的魂灵还要供妖魔作践。现在,魔力减轻,大家都得到解脱了:开厌了的花朵长叹一声,垂下头迅速地枯萎,花朵中寄居的灵魂飘飘荡荡踏上了轮回的旅程。更多不得超生的灵魂都得到解脱了,于是,那个时刻那么空阔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灵魂拥堵的现象。直到黎明时分,轮回之路才恢复了通畅。要知道,那些不得超生的灵魂的能量就是两个魔王的力量。整整一夜,辛赤和古拉妥杰都在做梦,梦见力量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辛赤梦见自己是一只被虫子咬出一个小洞的鼓风袋,无论怎么用力鼓动,都聚不起足够的风力,把生命之火吹旺。古拉妥杰梦见的也是一个口袋,一只盛满粮食的口袋,从一个怎么都无法堵上的小缝里,下雨一样窸窸窣窣漏了一夜,让他心里充满了绝望。早上起来,门国大地上开始显现出种种不祥的景象。猫头鹰在白天哈哈大笑。山林无故燃起大火。灶上的铜釜分裂成碎片。神庙的中心柱被巨蟒缠绕。深深的神湖凝成一个巨大冰块。那个仅仅凭传说中的美艳就让晁通垂涎不已的公主梅朵卓玛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南方的天空中出现了四个太阳,所有雪山都像酥酪般融化,妇女们被铁甲大军带往北方,而在门国中心的平旷地带,野草们发出嘘声,就像人们对于比武失败的武士所发出的一样。然后,野草们像动物一般动身离开。这些肯定都是不祥的征兆,她正在不安之时,一只乌鸦在她头顶盘旋了三圈,投下一封密蜡封裹的书信。这是一封求爱的书信,求婚人正是岭国达绒部长官晁通。梅朵卓玛持这封信来见父王:“如果女儿前去和亲,能够救门国于危难,我愿意……”辛赤王前些天被格萨尔毁了修炼密窟,静养了一段时间刚恢复元气,寄魂的毒蝎又被杀死,只觉得身体虚弱不堪,但在女儿面前也只好强打精神:“国家大事不用你操心,我绝不会让你嫁到岭国!”梅朵卓玛看看父亲,再不如平常一样气宇轩昂,知道门国气数已尽,但也难违父命,只好独自黯然神伤。就在此时,岭国大军已来到门国都城之下,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辛赤王问古拉妥杰:“你看他们将用士兵的战法还是将军的战法?”古拉妥杰强打精神:“不管他们是什么战法,我就一种战法!”辛赤王说:“这几日辛苦了你,该是我显示力量的时候了。”他用幻变之术在晴朗的天空下布下了浓重的黑雾,让前进中的岭国大军失去了方向。当格萨尔运用神力驱散了黑雾,在岭国大军面前,却出现了门国的军阵。这军阵就是前些日子扎拉推演的军阵的翻版,数量却是岭国大军的好多倍。那些排列整齐的甲胄之士把目力可及的平地与山丘,甚至是河面都全部布满了。每一个人从这个阵势中看到了整个门国所有地面沉重呼吸一样的起伏,所有山峰的奔跑,所有湖泊的聚集都展现眼前。但地面上除了披坚执锐的军阵,又一无所见。没有村落,没有牛群,没有矿场,没有修行地,没有雪峰,也没有雨。灰色的天空中蛇一样蜿蜒着闪电。这个阵形用整个门国把岭国数十万大军困在中间。突入阵中的人马都消失不见了。格萨尔告诉大家,这无非是魔王的幻变之术,不必惊慌。他唤来风,横吹过去,那些战阵,就像画布一样飘荡起来。军中就齐声喊:“风!更大的风!”但是,风没有再吹。他说:“可怜这辛赤王,要把气力耗尽了。”果然,这迷茫之阵存在了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慢慢稀薄,最后变成一片雾气消散了。突入阵中的岭国将士毫发无伤,又重新出现在原野之上。岭国大军洪水一般掩杀过去,却没有意识到那个高耸的王城已经消失不见了。当大军浩浩荡荡向南方追杀而去,那王城又重新在他们背后升起。辛赤王得意地对古拉妥杰说:“这下,是你率领勇士们抄他们后路的时候了。”辛赤王没有想到,格萨尔早就防着他这一招,当各位岭国英雄率领部众掩杀而去,便把扎拉叫到跟前:“你不是抱怨前锋充当了后卫吗?现在后卫又变成前锋了。”并让玉拉托琚和老英雄丹玛与辛巴麦汝泽为他助阵。古拉妥杰率人马一阵冲锋,正好陷入了扎拉阵中。那阵形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阵形,好多队士兵排成弯弯曲曲的长蛇状的队伍在原野上奔跑。当古拉妥杰率兵出击时,这些长长的队列看起来更像是奔逃。只是奔逃得越来越慢,很轻易地就让门国军队插入到了各个长队的缝隙之间。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就回过身来,挺起了长枪,竖起了盾牌。一支支长长的纵队开始摆动、弯曲,互相缠绕,然后旋转,门国的军队陷入阵中,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旋风之眼。一片刀光剑影过后,阵中就只剩下古拉妥杰和几个亲随还骑在马上。辛巴麦汝泽拍马出来,对古拉妥杰说:“传大王话,他看你也是威风凛凛的英雄,更爱你一身武艺,只要你愿意归顺……”“呸!”古拉妥杰骂道,“你自己背信弃主,还有脸叫我也步你后尘,看箭!”一箭射出,却已没有了当初的力道,辛巴麦汝泽被他说得恼恨不已,手上的力气更加了几分,回敬一箭,将他护心镜射得粉碎。古拉妥杰见这兵阵像几条巨蛇缠身,越裹越紧,仰天长叹一声,喊一声:“罢!”就要举剑自刎,却被那些围上来的盾牌兵用长枪把座下马刺翻,掉在了地上。辛巴麦汝泽再叫道:“你降也不降!”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大叫:“不降!”话音未落,十数支长枪齐齐向他扎来,他没有再行抵抗,任那些冰冷的长枪齐齐扎进了胸膛。辛赤王从王宫中看见古拉妥杰和残剩的兵马全部陷入岭国阵中,那阵势旋涡一样把所有人马都吸进去了。当那阵猛烈的旋转平静下来,一切都消失了。他明白自己是彻底失败了。但与早于他失败的前三个魔王相比,他还是感到安慰,他的重臣没有背叛。他看到古拉妥杰的魂魄向他奔来。他把这小小的一股气息收入一只贴身的口袋。他说:“我们一起修炼了那么多年,一切又都灰飞烟灭。我要带你去到另一个世界,重新修炼,那时候,我还要和你重新回来!”话音刚落,整个王宫就被一片蓝色的火焰包围了。火海之中,竖起了一道越长越高的梯子。魔王就在梯子的顶端。如果这把火能把他在这个世界的痕迹烧得一干二净,当梯子升到一定的高度,他就可以成功飞越到另外的世界去了。然后,在很多很多年后,带着仇恨与野心重新归来。格萨尔把临近的一个湖全部倾倒在王宫上,那火焰也没有熄灭。辛赤王哈哈大笑:“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只是上天那些闲得无事的家伙,想要一个中他们意的国,就来帮你罢了。”天空中马上就雷声隆隆,好像就是在说:“我们就是帮他来了!”但是,天上降下的不是雨,而是一种红色的火,这红色的火把那蓝色火给灭掉了。辛赤王见状,赶紧向着梯子的顶端攀爬。这时,格萨尔抽出日月神箭,一箭把那梯子射去一段,三箭过后,辛赤王重新降到了王宫顶上。格萨尔又抽出一箭,那辛赤王大叫:“我是不会死在你箭下的!”他飞身而起,不是向上,而是向下,他收敛了所有的功力,像一个凡人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把自己摔成了一个肉饼。[说唱人:盐湖]说唱人晋美在路上。原先他在路上的时候,是等待故事到来,是寻找故事。后来,故事就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去的地方,都是故事已经发生的地方。离开广播电台的时候,他已经唱到姜国如何北上争夺岭国的盐海。他还是一个懵懂牧人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那些咸水湖。那些湖水能自然生出盐的结晶。当他回到高原,当看到牛羊出现在起伏的草间时,就下车步行了。他开始重新演唱故事,一切从头开始。当他离开金沙江边那些声称是岭国兵器部落的后裔时,故事又往前进展了。他已经演唱完了姜岭大战。那时,他还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盐水的湖泊。在他的故乡,在他所到过的地方,所有雪山下湖泊的水都是可以饮用的,那时,他甚至不相信湖水会像眼泪般苦咸。但当他演唱到那个故事的时候,就相信世界上必然会有这样的湖泊了。他一路上一边演唱姜岭大战,一边向北方出发。他来到的第一个盐湖已经干涸了。牧人们说,十多年了,这个湖一点点萎缩,终于在今年的夏天完全消失了,最后一点水分都被太阳吸干了。他下到湖底,抠起一块灰白色的结痂,送到舌尖,确实尝到了涩涩的苦咸味——是盐的味道,也不完全是盐的味道。他问住在曾经的湖岸上的人,种植青稞和油菜的人,放牧牛羊的人,这个湖是姜国曾经要来抢夺的那个盐海吗?他们说是。他们指给他看湖中曾经是一个半岛的岩石岬角,说那上面就有岭国英雄的马蹄印,还有被锋利的长刀整齐劈开的巨石。他们建议他去看看那些遗迹,这样就能证明他们所言不虚。晋美就往湖中去了。但他没有走到那个岬角,汗水和盐碱一起,很快就让他的靴子底烂掉了。他又坚持走了一段,结果是脚底也被盐碱咬伤,他从最近的地方上了曾经的湖岸。这里正好是湖水未曾干涸时采盐人的村子。村中一户人家送了他一双新靴子。人家还给他脚底涂抹用动物油脂调和的药膏,立即,烧灼感强烈的脚底立即就清凉了。他说:“我还想问问,你们当中有没有姜国人的后代?”村里人都齐齐摇头。“应该有姜国人后代的,王子玉拉托琚不是投降了吗?”他听别的村庄的人说,这个村子的人全是姜国降卒的后代。格萨尔宽宏大量,姜国人不是为了盐来到这里的吗?姜国人不是在老国王战死后,在王子的带领下归顺了吗?格萨尔对投降后又对故姜国心怀愧疚的玉拉托琚说:“就让这些兵士留在此地采盐,所采的盐都运往姜国吧,这样,你的人民吃上了盐,就会感激你了。因为用武力无法从我手里抢到一粒盐。”玉拉托琚的脑袋沉重地下垂,心绪烦乱,沉默无言。格萨尔继续温言抚慰:“你的人民会感谢你的,他们从此不再担心吃不到盐。”玉拉托琚没让饱含盐分的泪水流出眼眶,终于抬起头来说:“谢谢大干恩典。”这个村庄,正是那些留在湖边采盐的降卒的后人。他们不像湖南岸和东岸的人,有耕种的土地,也不像湖北岸和西岸的人,有宽阔的牧场。他们世世代代在湖西南这一角上采盐,把盐运往南方。他们祖祖辈辈在水中劳作,另外村子的人都传说他们的手指与脚趾间长有野鸭一样的蹼。他们还说,那些采盐人眼珠不是黑色的,他们日积月累的悲伤使他们的眼珠变成了蒙蒙的灰色。这个村庄其实没有一个人的手指间有蹼。他们的眼珠确实是灰色的。那灰色天然就是悲伤的颜色。现在,湖四周的土地与草原都严重沙化,湖泊也干涸了。围湖生息的人们都有怪罪这个采盐村庄的意思。他们把这湖中的盐淘尽的同时,也把这个湖泊的元气消耗干净了。他们说,格萨尔是深爱岭国的,要是他那时就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肯定不会为了安抚姜国王子玉拉托琚而让姜国人在这里采盐。可他并不知道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创立的岭国也会被别人征服。在岭国消失了上千年之后,这个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经妖魔横行的草原在格萨尔时代变成了人类的草原,但是现在,人们得准备离开,去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风吹过,扬起大片的沙尘,风穿过村庄,吹得呜呜作响。采盐村落的人们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们说:“我们能去哪里呢?”说唱人说:“回到原来姜国的地方。”“你能回到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吗?”说唱人知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为自己提出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而羞愧难当。还有一个年轻人很愤怒,追在他后面喊:“你见过谁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乡?!”他的确不敢回头面对这个问题。他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这个干涸的湖泊。越往北,迎面吹来的风中呛人的尘土味越来越强烈。草消失了。再后来,连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点点土都消失了。大风吹来,满地的石头像被激流冲刷一样满滩乱滚。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个湖。那天,他藏身在一块巨石后面躲避风暴。尖啸的风卷着沙尘消失后,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格萨尔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术了吗?”但那是真实的湖泊,某种不太自然的绿色,在眼前动荡。在这个湖上,他看到体量巨大的铁船,用装得下一头牛那么大的铁斗在湖中央从水中抓盐。他就坐在岸边扑满盐屑的灰扑扑的蒿草丛边,坐在两道深陷的车辙中间,终于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盐灰蒙蒙的,堆在锈迹斑斑的铁甲板上。盐散发出来的也不是盐的味道,而是某种正在腐败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从船上跳下来的人不容他问话,不容他问在古代是不是有两个国争夺过这个湖中的盐,他们挥手让他赶紧走开。他把来装盐的大卡车的地方占住了。“可是……”人家的回答很干脆:“快滚吧!”他就滚蛋了,滚到很远的地方,回看那湖,发现那湖上还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车,湖边草木不生,湖中的盐还那么多,他想,那是因为那时这个湖上还没有人吧。那么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草都被大风拔光了。格萨尔肯定没有来过这里,不然,风就不会这么猖狂了。他转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是有人相信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他转向西南,因为那个方向上出现了雪山隐约的闪光。这闪光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湿润与清凉。这些日子,荒凉的原野上没有什么人,他也没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许,他又追赶上故事了。靴子底再次破烂时,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腾下来的溪流滋养的草原。他没有看到大的村落,只是偶尔在一个山谷见到两户孤独的牧人。借宿的时候,他们给他喝很多的奶,给他吃整腿的羊肉。他们问他:“你像个流浪艺人,你会唱格萨尔吗?”他往嘴里填满羊肉,让嘴巴无法说话。现在故事已经藏在胸中,他不像过去那样着急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从容风度。对此,他感到非常满意。现在,他把握着故事,而不像过去那样被讲故事的冲动弄得不能安生了。他要自己把握进程,不要让故事跑到前面太远的地方。他害怕这样一来,故事会消失在远方,再怎么努力都撵不上了。他隐隐有种感觉,要是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那么,这些故事就要离开他了。因为,他发现,故事是第一次讲的时候最为生动鲜活,第二次,第三次讲,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场景的色彩就开始黯淡了。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沉默不言,这样经过了几户孤独的游牧人家后,他的身上又充满了力量。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还是感到心安了。至少当视线延展到远处的时候,这些草连续成一片薄雾般的绿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绿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终于和一片真正称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大的湖。快走到湖边的时候,稀疏的草消失了,只有平展展铺开的沙石。这是一个东西窄南北长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还听到了南岸传来隐隐的笛声。于是,他动身去往湖的南岸。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湖。这个湖的奇怪之处在于,风总是从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风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只有累累的碛石,而在湖的南岸,水变得那么蓝。那么蓝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盐推到岸边。他绕行两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采盐的人。他问这些人:“你们的故乡是姜国吗?”那些人望着他,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什么国?”“姜国。南方的国。”“南方的国?南方是印度,是尼泊尔。除此之外南方没有国。”后来,从采盐人中走出来一个老者。他说:“也许,他的问题我听得懂。”晋美把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老者笑了:“不,我们不是。”他说,他们不是姜国人,也不知道在古代是不是岭国人,他说,“我们这些牧人,来来去去,谁知道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是在什么地方。”“那么,那个时候这里是岭国的地方吗?”老人笑了,说:“我们只知道这里有盐。”这群人是湖泊更南方的牧民,每年这个季节都到这湖上来采盐。老者反问:“你也是来采盐的吗?”他摇摇头:“我吃不了这么多盐。”“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在找姜国想从岭国手里抢到的盐海。”“我们也听到过那些传说,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我想应该就是这一个。我在对岸听到笛声,就想来听。”他们叫来了一个腼腆的少年,说他就是吹笛人,但笛子不能吹给他听。那音乐是采盐的前夜,献给湖神的。神一高兴,对采盐人就非常慷慨了。他们说话的时候,湖波把盐推到岸边的沙沙声,像是风吹拂原野时草的絮语。晋美跟他们采了三天盐,把盐从水中沥出、晾干,装进一只只牛毛线编织的口袋。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驮盐的牲畜,不是马,不是牦牛,而是一百多只羊。采盐的时候,大家都起得很晚。晚上,采盐人要讲很色情的笑话。据说湖神有些好色,这种故事能让他高兴。他一高兴,就把湖心深处最好的盐晶推到岸上。可是晋美不爱听这样的故事。这让他想起广播电台的事情,那不是愉快的回忆。他总是换不同的人问,这个湖是不是引起姜岭大战的那个湖。还是那个老者告诉他,凡是有黑头藏人在,凡是听过格萨尔故事的,都会告诉你这是跟格萨尔故事有关的一个地方。但是,这个湖四周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所以,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人回答。当这些人采够了盐,将要出发的那个晚上,那个少年吹奏了笛子,向湖神道谢。大家还听晋美讲了一次姜岭大战。岭国南方的姜国,气候温润,物产丰盛,偏偏缺少让人吃了长力气、变得聪明勇敢的盐。姜国国王于是发兵向北,要从岭国星罗棋布的盐海中抢夺一个。要是岭国没有天上下来的格萨尔王,姜国国王肯定就成功了。但是,这时天上已经降下了大梵天王之子来帮助岭国了。上天显示了意志,要让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一个强大的国,标志就是不能让自己东西任别人来抢,哪怕人家要抢的是最最多余的东西。姜国国王不愿意相信得到上天支持的国就不能战胜。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儿子率领大军攻到了盐海。玉拉托琚的大军到了湖边,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盐。在路上,军中的术士就告诉过,那里的盐很多。那里的水自动就生成了盐,就像他们进军的路上,夜露化成霜,那些湖里的水就这样时时刻刻就像露化成霜一样化为盐。玉拉托琚王子本来不管这些事。王子要紧的是有好的马上功夫,好的箭术与刀法。他苦练这些功夫,却从来没有操心过人要吃什么,盐为什么生在别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但在领大军北上的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想这些事情了。晚上,他睡不着,就披衣起来,在一个不产盐的湖岸边行走。开始的时候,草稞上辉映着星光的闪闪露珠打湿了他的靴子,他坐在湖岸上,也不明白这个湖跟姜国那些同样的湖里为什么就没有盐。天空中星星像露珠一样闪烁,随意而散乱,不像要给出答案。他在湖岸上坐了很久,回去的时候,草稞上那些露水已经凝结为霜。他采下一棵草,带回帐中,在兽油灯下,看着水凝结而成的漂亮结晶,那么透亮,那么锋利,那种闪光像是某种絮语一样。他想叫来随军的术士,看看能不能解读这神秘的语言。可是霜花在灯光下融化了,变成了盈盈的一滴水,从细长的叶子上滑落在地,消失不见了。大军占领了盐湖的那一天,那么多士兵扑向盐湖,把盐直接就填进了嘴里,以至于第二天跟岭国大军交战时,整个军队都发不出像样的呐喊了。玉拉托琚王子一直披甲坐在湖边,看湖上起风,波浪把那些结晶的盐推到岸上。看那些盐在太阳下是一种颜色,晚霞下是一种颜色,在月亮下面又变成另一种颜色。半夜,风停了,水也安静了,他满耳朵都是盐结晶的声音。天亮了,他才下到湖岸,用手去摸那湖水,他在初升的太阳底下,看到湖水从指缝间漏掉,而在这么短暂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水结成了盐晶,留在了他手心之上。伸出舌头,王子尝到了咸味,同时尝到了其中苦涩的味道。这种苦涩的味道出乎他的意料。他把这感受告诉了术士。术士是父王派给他的军师。术士说:“你这么说,我感觉不好。”“无论如何,我要让姜国的百姓得到这盐。”术士的表情更加忧虑了:“王子,你该说让你的父王得到盐。”“那不是一样吗?”“不一样,你父王有了盐,全姜国的百姓都可以随意驱使。”王子还是说:“我就是想让百姓吃上盐。”术士说:“敬爱的王子,我很忧虑,在残酷的战争中你太善良了。”“对于敌人,我不会心慈手软。”果然,在次日的战斗中,他几次差点把大将辛巴麦汝泽打下马来。应该说,每次他都能取他性命,但是,每一次都有神灵出来帮助那个老将。这让玉拉托琚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说来,姜国真的不该发兵来抢夺盐海吗?他想拿这问题来问父王,但父王不在跟前。于是,他只好去问军师:“除了战争,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得到这些盐?”“贸易。”军师说着就激动起来,“可是这不公平!你看,盐在这里一钱不值,却要我们用很多宝贵的东西来换。深山里稀有的宝石,女人们辛勤纺织的布匹,大象十几年才能长成的牙齿!我们就拿这些东西来换这些水像沙子一样推到岸上来的东西。盐是天地自己生成的东西,他们岭国人不用费一点工夫,却要我们拿那么多好东西来换!”说到这里,军师更加激动了,他高举双手,对着天空喊道:“老天,你不公平!”这话说出来,让王子感到害怕。他感到天空好像震动了一下,但是,细看上去却又没有什么变化。术士笑起来,说:“王子你害怕了。”王子说:“你不是老说上天的旨意都是有道理的吗?现在却发出了抗议之声。”“我说过吗?”“你总说这是天理,那也是天理。”“天认为什么都有道理,但地上的人就不一样了。不然,他就不会给这个国很多盐湖,而另一个国却一个也不给。”“这不像是你的话。”“是我们伟大国王萨丹,你父亲的话。”“你该劝劝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劝他,因为他说得有道理。”“上天听到要不高兴的。”“那就让上天也知道有人不高兴他的安排。”术士其实比王子更知道不能得罪上天,可当他看到盐湖里堆积着那么多看起来对当地人毫无用处的盐,而姜国的人却没有办法得到,心里也就不高兴了。他转过身来,面对看上去没有意志,也没有什么刻意安排的上天再次喊道:“你不公平啊,上天!”他的喊声还在湖面上回荡,无云的天空中便降下一个霹雳,把这狂妄的家伙震死在湖边。他倒下去的时候,啃了满嘴的盐。一波波推上湖岸的浪哗哗作响,仿佛得意的笑声。那具烧焦的尸体发出难闻的焦煳味。尽管那尸体就躺在盐堆中间,还是发出了难闻的味道。王子真的害怕了,他想,上天看来真的会帮一些人的忙,而不帮另一些人的忙。他不敢继续想这个问题,因为害怕无所不能的上天能窥破他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还是不断从脑海深处冒出来。脑子像一个幽暗的沼泽地,这里冒出的气泡刚刚迸裂,另一个地方又有气泡咕噜一声冒了出来。整个无眠的夜晚,王子都在跟这些总想露头的想法搏斗。第二天,披挂妥当了,这些想法依然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都临阵交手了,他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前来挑战的辛巴麦汝泽说:“不要看上天,神灵不会帮你,神灵站在岭国一边。”这句话说得王子怒从心起,挥刀拍马直向辛巴麦汝泽杀去。但是,老英雄勒马避开了他。老英雄说:“我奉格萨尔大王命令前来和你说话。”“格萨尔本不是你的大王!”“现在是了!”“你这个叛徒!天不容你!”说话间,王子又拍马杀了出去!这次,辛巴麦汝泽没有躲避:“不识时务的家伙,看天帮你还是帮我!”两个凡人在马上交战不到十个回合,神灵就已飘然而至。他们看辛巴麦汝泽战不过玉拉托琚王子,于是,积石山神把积石山搬来,没有压住玉拉王子。惹乔山神也来了,也未能把王子镇压。最后,又来了远远近近的三个山神,五座大山的重量才把玉拉王子镇压得无法动弹了。辛巴麦汝泽说声惭愧,用手臂那么粗、羊肠那么长的绳子,左缠右绕把他捆扎结实了,说:“好个少年英雄,我不会伤害你!我带你去见格萨尔大王。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他也不会加害于你。”王子仰天喊道:“盘旋的雄鹰啊,请你飞到南方,告诉我父王,儿子玉拉没有为姜国子民夺得盐海,就要死在岭国人手上了!”一路上辛巴麦汝泽都带着愧疚在安慰王子:“不会的,我们英明的国王不会杀掉你的。”果然,格萨尔一见到玉拉托琚,知道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心生喜欢。但他还要试一试,看他是不是足够勇敢。他说:“你贵为王子,不待在自己的国家,却跑来抢夺我盐海,我要拿你告祭天神!”“正因为我身为王子,这身体性命就非我所有,为了姜国百姓,我死而无憾!”格萨尔一听这话,当即眉开眼笑:“有如此英勇的王子,是姜国人的福气。我格萨尔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勇敢正直之人!我可以预言,有你这样的王子,姜国百姓将得到更多的福祉!”说完,下座来亲手解开绑缚在王子身上的绳索。王子问道:“你真的会给姜国百姓盐?”“你率军北上开辟的道路就是将来的盐之路。”格萨尔说,“不止如此,我还要让英勇正直的王子做他们的统领。”王子说:“那我的父亲呢?”“他要退位以谢天下。”[说唱人:盐之路]在盐湖边的最后一夜,说唱人晋美讲述了姜国北犯盐海的故事。故事还没有讲完,夜已经很深了。刚才还在半空中的一些星座,已经往天际线上下沉,靠近波光粼粼的湖面了。年轻人还不想睡,他们说:“那个萨丹国王投降了吗?”晋美躺在了火堆旁,把毯子一直拉到下颌底下,这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讲什么的表示了。老者说:“睡吧,明天就要上路了。”年轻人都睡下了,还是发出了疑问:“他们抢夺的就是这个盐海吗?”篝火熄灭了,压在火堆上的伏地柏枝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一些星座沉没在地平线下,一些新的星座又从大地的另一边升起来,到了天顶之上。天亮时,采盐人上路了。这条路,这些采盐人已经走了很多年。年轻人跟着老年人走。老年人年轻的时候,跟着已经故去的老年人走。但今天走在路上有些不同,大家都有些新鲜的感觉,因为晋美演唱的故事而感到新鲜。哪一个黑头藏人没有听过格萨尔王的故事呢?但他们很少有人在盐湖边听一个真正的“仲肯”演唱,而且演唱的就是盐湖的故事。说来奇怪,连想都没想,这个“仲肯”就出现了。他一个人穿越了那么广阔的无人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了湖岸之上,带着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从水里捧起了盐。他欣喜地看着咸水漏过指缝,把正在结晶的盐留在了手掌心上。说唱人自己也感到新鲜。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故事里所讲的东西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在他的故乡,人们已经不到盐湖里采盐了,他们也不再去远处运盐。国家把盐运来,国家不让别人染指盐的生意。国家的盐真好,没有湖盐的苦涩味。国家的盐是从地底下取出来的,白的像雪,不像湖盐,不只是味道,就那灰暗的颜色,都让人气短。采盐人和“仲肯”重新上路了。他们都带着新奇的感觉,这是那条故事里的盐之路吗?在广阔的荒原上,这路真是漫长,长得简直可以穿过不同的天气。穿过大片的阳光,接着是一阵雷霆挟持着的暴烈的雨脚,然后,炽烈的阳光再次出现,再然后,是旋风裹挟着雹子从高空降落下来。这些不同的天气,从大路的一端都可以看见。当他们走到被霹雳轰击过的地方时,那里已经云开雾散,又有疾风吹着雨意浓重的云团在新的地方聚集。驮着盐的羊群在蔓延着浅草的原野上拉长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线,两只装满盐的口袋挂在身子两边。口袋虽然不大,但这些羊还是显出不胜重负的样子,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晋美说:“这些羊太可怜了。”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三天后,一个四出朝拜神山圣湖的喇嘛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晋美又说:“你看,这些羊太可怜了。”“哦,你把它们的重负都放在心上了。”喇嘛说,“你也只能把这些重负都放在心上,你不能把这些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喇嘛们总是能说出这种说了等于没说,听起来还有些高深道理的话。他想喇嘛的意思是让他不再感到心痛,但他看着那些蹒跚而行的背驮着湖盐的羊,仍然心痛不已。喇嘛看出了这一点,就跟他说话,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开来。“他们说你是一个仲肯。”“以前不是,后来就是了。”喇嘛笑了:“我以前也不是喇嘛。”“是不是有活佛给你开示过后,你就是了?”这个身体瘦长的喇嘛又笑了:“看来是有活佛给你开示了。”晋美也笑了:“我发烧发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活佛叫了个女人在我面前把一团羊毛抻成了线团。”喇嘛说:“如今,这样有意思的活佛不多。”晋美也想说有意思的喇嘛不多,但怕冒犯了他。晋美知道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谨慎到有些胆怯的人。他转换了话题向喇嘛请教:“你是有学问的人,这条路从来就是一条运盐的路吗?”喇嘛把这个问题让给这队人都很尊敬的老者来回答。老者叹了口气:“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那么,这是从岭国到姜国的运盐之路吗?”老者说,他们是南边地势稍低的草原上的牧人。他们祖祖辈辈,每年来取一些盐,贩运到更南的农耕区。在那里,用盐换回来牧区缺少的粮食和陶器。但是,在那些地方,国家用飞机,用汽车从更远的地方运来了更好的盐,白的像雪,细的像面粉的盐。他们越来越不需要牧人们用羊驮去的湖盐了。老者说:“故事里的姜国应该在我们到过的农区更南的地方。那些农耕之区的尽头,是一列列高耸入云的雪山,姜国该是在那些雪山的后面吧。”“我听人说,门国也在那些雪山的后面。”老者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后我们的人再也不会到湖边取盐,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次踏上运盐之路了。上天给了我们这些盐,但现在我们不需要了。那时要靠打仗来抢夺的东西,我们现在不需要了。”“这件事情不好吗?”“也许上天以后不愿意给我们东西了。”喇嘛微微皱起眉头:“你们不能这样子妄自猜测上天的意志。”老者有点害怕了,赶紧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念诵了一声佛号:“我就是担心上天会把湖中的盐收回去,等我们想要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喇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哦,你们这么愚蠢的人,怀疑自己不算,竟还敢怀疑上天的意志!”受到谴责的老者脚步慢下去,掉到后面了。喇嘛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晋美说:“他们就是舍不得那些盐。”“你是在替他们辩解吗?”“一个采盐人怎么能懂得上天的意志呢?”“那么,”喇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的意思是你懂得?”我没有……”“你也不懂得!”喇嘛无端地愤怒了,“你以为会演唱格萨尔就是懂得天意了吗?我告诉你,你不懂得!你连那些故事也不能懂得,上天只是让你演唱!连那些故事的意思都不让你懂得。要是上天愿意,一只鹦鹉都能演唱!”喇嘛生气的时候,脚步迈得更快了。长长的驮盐队伍被落在了后面。喇嘛坐下来,放缓了口气,“一个‘仲肯’,应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晋美这个讲故事为生的人这才知道,故事,也就是“仲”,在佛法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利益众生前就有了。上天为什么要降下新的“仲”,让人们来倾听呢?喇嘛说,你肯定没有听说过一本叫《柱间史》的书,你当然没有听过。《柱间史》说,“为领悟教义而作‘仲’”,因为那时佛家的教法还没有传入这雪域之地,还没有调伏赭面的食肉之族。这话把晋美说糊涂了。他问是自己不该讲格萨尔故事吗?喇嘛举手向天,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他说:“天哪,我怎么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只需要讲述这个故事,上天也只要你讲这个故事,而不需要你去追究其中的意义。”“我只是到处看看,想看看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真有一个盐湖,是不是真有一条盐之路。”“天哪,你要故事是事实?你要故事是真的东西?”“我错了?”“再这么下去,神灵会让你变成一个哑巴。上天不需要你这样的说唱人。”晋美还想再讨论下去,但喇嘛要离开队伍,他要去朝拜前方赭红色的岩石山峰上的一处圣迹。他说他要在山上待上几天时间。晋美说:“那我不能向喇嘛讨教了。”“你是说我赶不上你们吗?”喇嘛其实是暗示了自己具有某种神通,他说,“我要是想赶上来就会赶上。”没过多久,喇嘛果然又赶上来了。喇嘛说,他大概在圣僧曾经面壁静修的洞窟里待了五天。晋美失声叫道:“可是,我们才在路上走了三天!”道路向下延伸,进入了深切的山谷,谷地中出现了农田与村庄。但驮盐队没有走进村庄,天就黑下来了。他们露宿在望得见村庄灯火的半山腰上。吹笛少年要晋美讲完那个故事。晋美问为什么是这个晚上。吹笛少年说,明天一进村,盐就被这个村子的人换完了,那他们就要转身回到草原上去了。有那个喇嘛在面前,晋美觉得自己都无法开口了。其实,吹笛少年也不是真想听他吟唱那个故事。他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果:“王子投降后,萨丹国王也投降了?”“他和鲁赞王、霍尔白帐王、门国王同为四大魔王,格萨尔下降人世就是来消灭他们的。格萨尔不会让他投降,他自己也不会投降。”“那玉拉托琚王子不会替他的父亲报仇吗?”喇嘛说:“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显示出正义的力量了。”“那个萨丹王是怎么死去的呢?”晋美从琴袋里取出了琴,对着围着火堆的采盐人吟唱起来:

话说姜国萨丹王,

这混世魔王有神变,

张嘴一吼如雷霆,

身躯高大顶齐天。

头顶穴位冒毒火,

发辫是毒蛇一盘盘。

千军万马降不住,

格萨尔披挂亲上前。

神马化作檀香树,

三百支雕翎箭,

化为十万矮灌丛,

甲胄宝弓变树叶,

变作森林蔽山谷,

拒敌萨丹见美景,

如飞骏马放湖边,

放下武器去沐浴。

格萨尔化作金眼鱼,

钻进魔王五脏宫,

化为一只千幅轮,

运用神力转如风,

只可怜那萨丹王,

心肝肠肺如烂粥!”

吟唱完毕,大家都沉默不语,但这沉默不是说唱人期望出现的那种在回味什么的沉默。但这沉默当中包含的意味是失望。果然吹笛少年开口了:“萨丹王就这么死了?”“对,死了。”“格萨尔为什么不跟萨丹王大战一场?”晋美有些生气了:“从来没有人问一个‘仲肯’这种问题。”吹笛少年自言自语:“我以为他们会上天入地,十八般兵器,大战一场。”晋美收起琴袋时也是自言自语:“从来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可是你不也是在追问不该追问的问题吗?”因为虔心修行而身体瘦削的喇嘛说,“你就不该追问这是不是从岭国到姜国的盐之路。你这样干,上天会怪罪你的。”晋美被说得有些害怕了,但嘴并不软:“怎么怪罪?”“怎么怪罪?把故事收回去。你原来是干什么的?”“放羊。”“那你就等着回去放羊吧。”“我就想我讲的故事该是真的。”“这么说,你怀疑这故事是假的?”晋美不敢回答。他甚至没有这么想过。他只是好奇。先是想看到盐湖,看到盐湖后又想看到盐之路。走到路上,他又想找叫做姜和门的古老王国。现在,他有些害怕了。这天晚上临睡前,他甚至想,或许神灵会在梦中来警告他了。但是,这一晚上,他没有和梦相遇。起初,他担心自己的行程落在了故事的后面,现在,他又担心因为自己过分的好奇心,上天的神灵把故事收回去了。他打算好好向喇嘛请教一番。但是,早上起来,喇嘛已经不辞而别了,只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喇嘛睡觉时留下的。到了吃早餐的时候,那些被压伏的草伸直了身子,他留下的印迹也就消失了。晋美跟随采盐人的队伍进入了山下的村庄。在村口碰到的第一个人说:“你们今年来晚了五天。”“那么你打算换点什么呢?”如今没有一个村庄缺盐,不过,我有一口多余的铁锅,就用这个换一点吧。”吹笛少年说:“我们买得到铁锅,我们想换粮食。”农夫很有幽默感,他说:“你说得对,家门口的商店里也有很好的盐。我们都以没用的东西换没用的东西。”这个村庄的农人们都对这些千里运盐的草原牧人深怀歉意,因此都拿出一样两样没用的东西来换取他们已经不需要的不纯净的湖盐。几升豆子、一只陶罐、麦子、干菜、油灯(因为村里有了水电站)、麻线……其实,这些东西如今在草原上都能轻易得到。要么走几十里到乡里,到县城,都能从商店里买到。如果不想到镇子上去看看稀奇,那些开商店的人三天两头雇一辆小卡车把货物直接送到每一顶游牧的帐篷跟前。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南,一天里经过了三个村庄。他们用农夫们已经不再需要的盐,换来了他们如今也能从家门口得到的东西:核桃、苹果干、面粉、茴香籽、家酿的青稞酒和工厂生产的啤酒。他们打算把这些酒全部喝掉。所有人都邀请这些互相交换了几辈子东西的牧人们到家里吃一顿饭,或者住上一夜。他们说:“明年你们多半不会来了。”“本来今年就不该来了,”老者把吹笛少年推到大家面前,“就是让年轻人认认路,记住了。万一将来又需要了,捎个信,他们马上就能运着盐来。”晚上他们还是露宿在村子外面。村里送来很多吃的东西,以至于后来几天,他们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盐的价值。再说他们也无法运走这么多东西。清晨离开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些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村口的核桃树下。这时,村庄还被笼罩在薄雾中间,没有醒来。就这样一路向南,地势越来越低,谷地越来越开阔,村庄越来越密集。晋美闭口不言已经好多天了,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前来换盐的农夫扯住,拉到一边,问道:“这里是从前的姜国吗?”农夫有点害怕他那过于认真的表情,转而问贩盐的老者:“他为什么问我这个?”老者说:“他问你这里是不是一直靠北方输送湖盐。”“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羊群驮来的盐会在这天全部换完,所以晋美忍不住憋在心里的问题。他问老者:“以前你们总是只到这里吗?”老者告诉他,以前他们会去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平旷下陷的谷地消失,地势重新抬升,地平线上重新升起参差的雪峰,才会回转。但这次是告别之旅,所以,没有带以往那么多盐。“你肯定到过曾经是姜国的地方。”“我这么大年纪了,听过很多‘仲肯’演唱,可是没有人问过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这样的问题,故事就是故事,从来没有人想这是故事里的什么地方。我们就要从这里返回草原,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那些采盐贩盐的牧人在他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凄楚的感觉。这种感觉咬啮着他的心房,甚至咬啮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他还想继续往南,循着还有迹可循的盐之路。他想加快些步伐,因为故事确实跑到他前面去了。[说唱人:责难]晋美一个人穿过高原上宽阔的谷地,进入了南方的雪山。这些雪山丛中,想必就是过去姜国或门国的地盘。和那些北方的牧人分手后,他把他们送的一小袋盐悬挂在腰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责难——神的责难。他只是有些困倦了。走路累了,他就在有泉眼的地方痛饮一番,然后抬头去看在地平线上越升越高的雪山。它们比北方的雪峰更加陡峭,更加高峻,也更加晶莹。看那些山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点盐放在舌尖。口里有了略带苦涩的味道,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在思考,在追索故事背后的真相。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把他带到广播电台去的学者。昨天,在一株大树上睡觉时,他还梦到了那个学者。这一路上,在这些农耕村庄中,农夫们把割下的青草储存在树上,作为来年春天播种时节耕牛的饲料,他爬上树,把身子埋进干草堆里过夜。这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梦见了那个学者,但连一句话都没有讲,更没有来得及问问他是不是进到这些雪山就进到了姜国或门国。未及问话他就醒过来了。他想,自己离开广播电台后,那个学者会不会满世界找他,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他用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直到望见金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才重新睡着。醒来后,他想学者可能没有寻找他,因为在这片高原上打听一个四处说唱格萨尔事迹的艺人并不那么困难。他知道这不是说自己真的想念那个人,而是对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姜国感到怀疑,并对这样的奔走感到有些厌倦了,他想回到有密集人群的地方。但是第二天,他还是进山了。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山里奔突而出,带着翻腾的白浪,就在昨夜睡觉的那棵巨大云杉前面不远的地方汇入了一条一点也不喧闹的大江。走到这条溪流的源头花去了他两天时间。之后,他只用半天时间就越过了这个山口,更多参差的山峰出现在面前,他自己还置身在雪线之上,但雪线下的峡谷间盈满了森林的绿色。他是在一个山洞里过的夜。他就在山洞里受到神的责难。他在半夜里醒来,为了填补一下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他又放了一点盐在舌尖上面。他这才看出,自己其实置身在一个冰窟里面。月光从上方的缝隙中穿透进来,那些结晶的冰雪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在那片光芒中,神出现了,躯体挺拔,仪表堂堂,甲胄与佩剑光滑沁凉。他想翻身起来,但神双目中射出的光芒压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说:“你真的是他?”神没有说话。“你就是他!”神说:“一个‘仲肯’该在人群里,在他的听众中间。”“我的听众他们也想知道姜王侵犯的盐海到底在哪里,姜国和门国的王城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要是找到这些地方,他们就更相信我的故事了。”“他们全都相信。”“你是说这个故事全是真的?”那个居高临下的口吻有点不耐烦了:“他们愿意相信的时候,不问真假,你为什么偏偏要问这个?”“可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是你并不需要走这么远的路。”神说,“你被选中就是因为你对世事懵懂不明,你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吗?”“神啊,你的意思是说,愿意我是个傻瓜?”神冷冷一笑:“你真的想要冒犯神威吗?”这句话,让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颤抖得很厉害,腰间那点盐正簌簌地流到地上。神的听觉很敏锐:“什么声音?”他想告诉神,是盐,不是失禁的小便,但不等他开口,神就通身发光,拉开弓,把他拎起来,搭在箭上射了出去。一路上,他绷直的身体撞碎了四壁的冰晶,撕开了如絮的云团,当他在很接近星星的蓝空里嗖嗖飞行时,就昏过去了。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神充斥了所有空间的声音。他醒过来,声音还在回荡:“那些故事和那些诗句张口就来,不需要你动太多脑子!”他闭着眼说:“我不想了,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想了。”他连着说了好多遍,神没有回应。一只苍蝇爬到脸上,翅膀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畜栏中间,几头猪在臭烘烘的粪水中踱步。他都走出那个畜栏很远了,还没能把身上的臭虫搞干净,风也还没有把身上的臭味和心中的怒气吹拂干净。他仰脸对天空喊道:“你不该这样对待我!”天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被风撕碎的云絮飞掠而过。他脚步匆匆地往前走,直到在路上遇到两个云游的苦行僧。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正在一个小湖边休息。他们问他要去往何方,他说:“我是要去一个地方,但我忘记了。”年轻的僧人说:“大叔你很会开玩笑。”他很严肃地说:“我从来不开玩笑。我是要找一个地方,但我忘记了。”他一本正经地指指天上,“他不高兴,他让我忘记了。”“会开玩笑的人部说自己不开玩笑,会开玩笑的人都是让别人笑,自己不笑。”年老的严肃僧人也露出了微笑:“你不知道去往哪里,那么请问你来自何方?”他俯身到那个僧人耳边:“我本来记得,昨天晚上我就睡在那里,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天哪,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老僧哈哈大笑:“你真是个幽默的人,像阿古顿巴一样!”阿古顿巴!晋美听无数人提过这个名字了,这个人是一个高手,无数民间故事中的幽默机智的主角。但从那些故事来看,他的出身,他的模样都不该有那样的机智与幽默。不机智的人不可能优越,不优越的人又怎么幽默?这个阿古顿巴偏偏最不优越——没有地位,没有财产,也没有学问——就是这么个人却成了无数故事中机智幽默的主角。他一把拉住老僧:“你认识他,带我去见他!”老僧站起来,拂开他的手:“没有谁认识阿古顿巴。”天上的云就在天空中嗖嗖流动,泉眼里的水也汩汩有声,一切都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年轻的僧人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烧茶的锅、喝茶的碗都收拾进背囊。晋美说:“我想认识阿古顿巴。”年轻僧人把背囊背上了肩:“你再说就不但没有幽默感,而且是胡言乱语了。算了,师傅已经走了,再跟你啰唆,我也赶不上他的步子了。”那老僧脚步飘忽,身影很快就从道路转弯处一丛花楸下消失了。年轻僧人的身影也很快飘然而去,那丛花楸把人影与道路都掩去了。晋美这才明白过来,阿古顿巴是不可能见到的,他只是活在故事里的凡人,不是他自己所讲述的那个故事里的神。阿古顿巴不会要求别人来讲述他的故事。他是一个老百姓,不是神也不是曾经的国王,他没有资格。但是,差不多每一个老百姓都愿意讲他的故事。晋美走到湖边,他看见了水中的自己。还是做牧羊人时,他从雪峰下的湖水中不曾太仔细地端详过自己。他恍然记得那时的自己脸颊丰满黝黑,神情平和,水里这张脸却瘦削严肃,下巴上挂着稀疏的胡须。他觉得自己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惊异于脸上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水中人不像自己理解的自己,自己以为的自己。很长时间他都坐在这个小小的湖边,听湖水从出口漫过水草泻入沟渠。后来他终于看到忧郁的眼里有了浅浅的笑意。对此,他感到满意。太阳下山了,四起的寒意逼他起身,虽然想不出昨天从哪里来,明天又该往哪里去,他还是上路了。那天晚上,他在一户人家借宿,他们倒是一下就看出他是个说唱艺人,要求他唱上一段。这个要求无法推辞,但不用看那些人失望的神情也知道,他演唱得相当糟糕。他知道这是因为神不高兴了。有些艺人突然之间就不能演唱了,因为神把故事收回去了。但他还能演唱,水平却严重下降。神给他留下了故事,但把那些丰沛的辞藻、动人的韵致拿走了,只留下一个故事的架子。主人家因此对他有些轻慢,这从吃食和床铺的安排就可以看出来。他心中歉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们讲阿古顿巴的故事。主人说:“你累了,早些休息吧,阿古顿巴的故事人人会讲,不像格萨尔的故事,要专门的人演唱。”他怏怏起身,跟随女主人去找自己的床铺。这时,主人家的小儿子突然说:“咦,这个人倒是长得有点像阿古顿巴。”“咄!那么多故事没有一个讲过阿古顿巴是什么样子。”“可我觉得就是他那种样子。”他睡在床上想,难道阿古顿巴就是瘦削落魄,下巴上飘零着稀疏的胡须的这副样子?他在睡着前听见自己发出了自嘲的笑声。[故事:阿古顿巴]当与门国的战争取得了胜利,格萨尔在岭国的内部与外部的声望都达到了顶点。他安然享受所有的尊荣,饮宴歌舞,巡行狩猎,在整个岭国的疆域内,他巡行的马队掀起的尘土刚刚升起在天边,这边已经烹牛宰羊,张罗盛宴。首席大臣怕国王天天在马上驱驰过于辛苦,便命匠人们制成一具肩舆,一队壮汉轮流抬行,旁边有英俊的侍从张开硕大的宝伞。当这个华丽的队伍经过什么地方,人们都跪在地上,他们不敢抬头直视国王,都拼命去亲吻宝伞投在地面的阴影。本来他们是要亲吻肩舆和上面王的影子,但是宝伞把这些影子都遮住了。他们只好去亲吻那个更为巨大的影子。格萨尔感到疑惑,问:“他们为什么不看看我,看看他们的王?要是我就会看。”“他们害怕自己下贱的目光冒犯了尊贵的大王。”他不知道是臣下们为百姓定下了这样的规矩,所以他们才强抑着自己的好奇心不敢抬头看他。他说:“要是我是老百姓,一定要看看自己的王是什么样子。”“所有人都知道你英俊神武的样子!”“他们怎么知道?”“画里有画,歌里也有唱,故事里也在讲。”“真的是这样吗?”“大王啊,请你想想,你建立了伟大的岭国,你讨平了四大魔王,人民从此幸福安康,难道还不值得人人颂扬?”格萨尔想想,自己下界来的所作所为不可谓不伟大,真的还是值得大加颂扬。于是,他起了好奇心,说:“那么,找个会讲故事的人来,今天晚上不要歌舞,我想听听人们怎么讲我的故事。”再会讲的人到你面前也都没有故事了。”事情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下面领了不下十个人到王的面前,但他们跌跌撞撞地进来,一下就趴在地上,用额头碰触他的靴子。他尽量和颜悦色,说:“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讲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没有一个人敢于讲述他那些四处流传的故事。他的身世,他的爱情,他的宝马,他的弓箭,他的英明,他的勇敢……当然,还有他曾经的迷失。王子扎拉进言:“大王啊,你就不要让你的百姓为难了。既然是上天的大神派你下界,那么他也会让人讲述你的故事的。”下面的大臣其实分为两派,一派以首席大臣为首,他不但不主张让国王听到凡人传说他的事迹,他根本就不满意老百姓私底下讲述国王的传奇。“任何一个凡人的嘴巴,都可能把国王伟大的行迹歪曲玷污了。”另一派以老将军辛巴麦汝泽为首,不幸晁通也持同样的观点:“难道百姓不该知道英明的大王为他们做了什么吗?你们不让百姓知道国王的事迹是什么居心?”后来,辛巴麦汝泽也确实听见民间传说中把国王的事迹说走了样,就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格萨尔心中对此颇有疑惑,便把心事告诉王子扎拉:“他们应该爱我,而不是怕我。”王子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大王啊,你就不要让你的百姓为难了。既然是上天的大神派你下界,那么他也会让人讲述你的故事的。”“这么说来,他们怕我是因为我不是凡人,而来自天上?”王子扎拉知道不是这样,但他还是说:“可能……就是这样的吧。”格萨尔说:“那么,你去听,听来了故事就告诉给我。”王子扎拉去了。过几日回来,国王就问:“我交代你的事情呢?”王子扎拉说:“我倒是没听人说你的故事,我听到了别的故事。”“难道别人也有故事?”“一个叫阿古顿巴的,到处都有人讲他的故事。”王子扎拉讲了阿古顿巴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仓库里有岭噶最多的青稞种子,他放出消息后,岭噶好多流离失所的百姓都来归附他,不只岭国的百姓,甚至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姜国与门国的百姓都来归顺于他,因为可以向他借贷种子。秋天一到,贵族就派人时时催还,而且要以十倍数量归还。阿古顿巴无奈也向他借贷了种子。那些年新开的荒地收成不好,按十倍归还后,一年的收成便所剩无几了。愤怒又无奈的阿古顿巴也是这些百姓中的一个,就把这些青稞都炒熟了还到贵族府上。第二年春天,这些青稞又被当种子借贷出去。结果可想而知,炒熟的种子当然长不出庄稼,于是,阿古顿巴带着那些百姓都离开了,去投靠别的有些慈悲之心的贵族了。国王笑了:“真是一个聪明人!”扎拉以为,国王会追问这是哪一个贵族干的事,但是国王只是为这个故事开怀大笑,为这个会捉弄贵族的百姓的聪明机智开怀大笑,并没有追问他希望他追问的事情。这个故事里的那个贵族正是晁通,而这么干的,在疆域空前广大的岭国,并不止晁通一个。国王笑的时候,王子扎拉没有笑,那些大臣更是一脸严肃,没有一个露出些微的笑容。国王说:“我想见见这个人。”晁通马上劝阻:“你见一个低贱的百姓干什么呢?一个国王有那么多大事需要操心。”“我就是没什么事情可干。”后来,还是国王到北方巡行时,在辛巴麦汝泽的领地上见到了阿古顿巴。那个瘦削的人走起路来,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摇晃不已。国王很吃惊:“你怎么这么瘦?”“我在练习不吃饭,不喝奶。”“为什么?”“那样百姓就像神仙不必为肚子操心,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国家。”国王本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轻松幽默的人,但他一眼就看穿了这其实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禀赋的人,所以他说:“路上累了,也许哪天我们再谈谈。”阿古顿巴脸上挂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他躬一躬腰,退下去了。辛巴麦汝泽要阿古顿巴待在宫里,随时等待国王召见:“你这么机智幽默,国王会喜欢你。”阿古顿巴说:“我回家去,我把帽子留在这里,如果国王召见,你只要告诉帽子一声,我就知道了。”辛巴麦汝泽送他到宫门那里,说:“原来你也是一个有神通的人哪!”阿古顿巴说:“也算是一个有神通的人吧。”他其实没有什么神通,只是知道国王不愿意费脑筋跟自己说话,不会再召见他了。果然,国王离开了,那顶挂在门廊上的帽子慢慢落满了尘土。有一天,那顶帽子不见了,被黄鼠狼偷运到地板底下做窝了。这座房子的主人才想起来,好久没有见过阿古顿巴了。国王得到他消失的消息,立即下令,召他进宫做讽喻大臣。但他变成了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人物,没有人能够找得见他。但他又确实存在,因为他还在不断创造新的故事,继续在故事里面活着。晁通之流的人物就给国王上奏,要把这个与有权力有财富有学问的人作对的家伙缉拿归案,打入死牢。国王说:“他已经是个不死的人了。一个只活在故事里的人是无法缉拿的。”晁通不同意国王的说法,使神通驾木鸢四处搜寻了一番,没有找到阿古顿巴,却听到最新版的故事开始流传。他说:“他妈的这个家伙真的是藏到故事里了。”他就独自一人坐在山冈上,不要人来打扰他。他宣称自己会想出一个把故事里的人缉拿归案的办法。国王说:“我不同意你用缉拿归案这个说法,不过,你想有个办法把人从故事里找出来,这倒是个新鲜的主意,那你就到山冈上慢慢去想吧。”晁通找了一个山冈,又找了一个山冈,都不对。脑子里刚刚冒出一点想法,就被呼呼刮着的风吹走了。他又进宫来要求国王使神通给他创造一个思考的环境,给他一座没有风的山冈。国王已经厌倦于这个游戏了,他也想明白了:“故事在每一个人的口中,脑子里,那么那个人也就活在每个讲故事人的口中和脑子里,这样的人是无从捕捉的。”国王还多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你就省省力气吧。”国王是用这句话来表示他对这个人的厌烦。晁通本来以为,可以通过缉捕阿古顿巴这个对财主、对贵族、对僧侣大不敬的家伙,能和国王走近一些,可这个狡猾的阿古顿巴竟然找到了故事这样一个宜于藏身的地方,不用自己动动双腿就满世界游走,任谁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他就只好放弃努力回自己领地去了。在路上,他们遇到了前来岭国从事贸易的大食商人。他们带着良马、夜明之珠、安息香,以及打开山中宝藏的钥匙与秘咒。这伙人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用两颗夜明之珠照亮,在夜晚造饭饮酒,并向着所来的方向作了他们的晚祷。然后,疲惫的身体把他们拖入了深深的睡眠。他们连夜明之珠都没有收起来,晁通带着人马就在这宝贝光芒的照耀下痛快地砍杀。当两个首领被捆得结结实实,他们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这两个大食人又睡着了,直到天亮才真正醒来。这时他们才知道自己失去了财宝、部属和自由。他们抱怨不该来这遥远的岭国。“来这岭国的路真他妈太长了。”这个下巴上的胡子修剪成半月形的人的意思是说,是这路长得让人被单调与疲惫折磨得失去了戒备之心。晁通正用各种办法要使大食商人说出打开山中宝藏的秘咒,要暗发一支精兵向西去开掘大食的宝藏。不想格萨尔已经接到报告,说西部边境上出现了大批军队,他们宣称是为保护贸易商队而来。征服四大魔王后,和平降临岭国已经好些年了。要不是好长时间无事可干,不然阿古顿巴这么一个逃匿到故事中去的人,不会让他念念不忘。听到大兵来犯的消息,格萨尔一下子精神焕发,亲自发布一道道命令,调集各部兵马准备迎战。王子扎拉进言,这次战祸完全是晁通贪财引起的,干脆就把他绑到大食军前,再用达绒部的财宝以十倍的数目赔偿大食商人。“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大王明知故问。首席大臣趋前奏道:“王子此计甚好,一来除了这个奸臣,二来罢兵息武,我国君臣百姓可以安享太平!”格萨尔却道:“想我岭国,东边与伽地接壤,高山大川中早已有边界。北方与南方边界,正是战胜了四大魔国后才得以明晰,偏偏这西方的山川地理,在我心头也一派混沌。正好趁此次大军出征,厘定边界,岭国之疆土才告完全。闲话少说,大家就等着号令带兵出发吧。”这一出征,不说几次大战,就是大军在路上往返,就用去了一年时间。格萨尔连胜几阵,一路向西挥师追杀,最后是更高大的雪山横亘在大军面前,那些残存的大食军队越过山口,消失在幽深的山谷中。格萨尔在众将领的簇拥下勒马山口,看万千山峰波涛一样向西奔涌。有人说,那是众山神也慑于岭国大军的声威在向西奔逃。格萨尔从背上拔下一支神箭,深深插进脚下的岩石之中。那些奔逃的山峰就定住了,慢慢地挺直了奔逃中西倾的身姿。大食兵马黑色的影子就在群峰之间的缝隙间游走。晁通请令要继续追击,说他掌握了秘咒的宝藏就在群峰中的某一处地方。格萨尔说:“到此为止!无论东西南北,岭国都以高耸的雪峰与四周为界。”为此,有随行者用新创制不久的文字写了一首诗,其中出现了将岭国四周的雪山比喻为栅栏的说法。格萨尔沉吟半晌:“栅栏?当然像栅栏,可是岭国人从此不要被这栅栏关在里面才好。”王子扎拉不太明白。晁通要继续挥兵追击,国王制止了,但他似乎又在担心岭国人越不过这些“栅栏”。他说:“为什么把雄狮一样伟岸的雪山形容成栅栏?这么一来,我们自己先就被关在里面了。”王子扎拉说:“我们不会被关住的,要是愿意,我们的骏马随时可以风暴一样掠过这些山口。”“现在必定是这样的,将来呢?”王子扎拉笑了:“岭国大军攻无不克,国王不必为未来忧心忡忡。”“也许等你做了国王,就会跟我一样了吧。”王子扎拉说:“小臣不敢这么想,您是我们永远的国王。”“没有一个国王是永远的。”但是您可以。”“为什么?”“您是神,神是与天地共在的。”格萨尔说:“神不会永远居住在人间的。”“那么,国王您什么时候……”国王看了他一眼,目光锋利冷峻,让他好多天都后悔自己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国王也奇怪自己眼里射出了什么样的光芒,让故去兄长嘉察协噶的儿子,岭国王位的继承人如此忐忑不安,难道自己也像人间的国王对尊贵的王位恋恋不舍?他想,要是人们知道了,也会编造一个故事,让阿古顿巴来讥讽自己吧?好在这个国王是个有幽默感的家伙,他用这么个想法嘲讽了自己,他还用讥嘲的口吻说:“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问阿古顿巴。”“那个故事里的人?”“我只见过他一次,之后他就躲起来了,可能我有什么地方让他讨厌吧,你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想他不会躲着你。”国王还说,“要是你出现在他的故事里,又没有被他讽刺与戏弄,那你就是一个好的国王。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而应该害怕他。”“你也会在故事里吗?”“会有很多人讲我的故事,但不是和阿古顿巴的故事在一起。很多人会讲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他们也许会讲几千年,你相信我说的吗?”“我相信,国王是神,神能预知未来。”“不是所有讲故事的人都是我挑选的,但我会自己挑选一些。我想我会挑选那种模样长得像阿古顿巴的家伙。”讲到这里,国王自己笑了,因为他眼前浮现出一个高高的瘦瘦的人形,“这个家伙,一定要长成好像这个世界欠他点什么的样子,受了一点委屈,却又不晓得什么地方受到委屈的样子。”国王让自己这么个想法弄得高兴起来了。他说:“你下去吧,我要睡了,我觉得说不定会在梦里会一会他。”“谁?阿古顿巴。”“不,是那个一千年后的人,那个长得像阿古顿巴的人。”[故事:梦见]格萨尔真的做梦了。他在梦中看见了一千多年后的岭国草原。草原地形是他所熟悉的:山脉的位置,河流的游动。但是草原上也出现了新的树木,结果与不结果的树木。结果的树木团团聚集在果园里,不结果的树木夹峙着新开的道路,士兵一样排列向前。道路上力气不可思议的卡车,在晴朗的天空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尘土的烟幕。房子也变了,房子里头装了很多新的东西。但是草原上的居民从房子里钻出来,看看天空,嘴里念念有词时,那神情还是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样。那些开卡车的司机停了车,到溪边取水时,先掬一捧在手里,喝一大口喷向天空,强烈的阳光下会短暂出现一道小小的彩虹,这个游戏也同一千年前那些战士从马背上下来,在水边玩的把戏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在草原上四处漫游的说唱人晋美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这人长得就像消失在故事里的那个阿古顿巴。这个人形闪烁不定,随时都会消散,他赶紧说:“那个人,你进来吧。”那人说:“没有房子,没有帐幕,没有门,我怎么进来?”“我是说到我的梦里来。”“我的梦,你随便来来去去,可我从来没想要到你的梦里去。我不敢。”格萨尔声辩道:“我以后可能常常会来,但以前从没来过。我也刚刚想起这个主意。”随即他笑起来了,“哦,那肯定是我回到天上后干的事情。那么,那个我到你梦里干了些什么?”“他把你在岭国的故事装到我的肚子里。”“怎么装的?”晋美就把那个金甲神人如何把自己开膛破肚,把写了故事的书一本本塞进去讲了一番,格萨尔就笑了:“天哪,就跟庙里喇嘛给菩萨装藏一样,可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可是一点不痛,醒来就会讲岭国雄狮王格萨尔的故事了!”“害怕吗?”“不害怕,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他又要找一个人讲他的故事了。”“我问你现在害怕吗?”“害怕什么?”“你现在已经在我梦里了,你不怕我不放你出去吗?”晋美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但这回他居然并不害怕,他笑了:“我知道我把你得罪了,我想知道是不是真有故事里的姜国和门国,四处去寻找,他就不高兴了。一箭就把我射得远远的,不让我寻找。”晋美摸摸腰间,真就摸到了那支铁箭从腰带间穿过去,顺着脊梁一直挑到领口背面。他转了身,让梦的主人看自己这支箭。同时他想,梦在这个人的脑子里,他怎么看得见梦里的东西呢?但这个人有神通,在自己梦中也能进出自如。他摸了摸那支箭,说:“哦,真是我的箭,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做过你说的这些事。”“那你在做什么?”“我刚刚远征了大食军,给岭国划定了西部边界。不打仗了,没事可干,我就想,该有一个人把这些事情记下来,我照一个人的样子来找这个人。”“我像他吗?”“像。很像。”“我像谁?”“阿古顿巴。”“他!那时候他就在了?!”“这个人现在还在?”“在!”“你见过他?”“没有人见过他,他在故事里。”听闻此言,梦中的国王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说:“活在故事里,对,看来我找人讲自己故事的想法是对的。”“我已经在讲了,连你现在还没做的事情都已经讲了,一直要讲到你从岭国返归天界。”格萨尔拉住晋美的胳膊:“告诉我,归天之前我还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是不是王子扎拉做了新的国王?”“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讲。”“我要你讲!”“我不会的。”“你就不怕我不放你出去?”晋美耷拉下眼皮,放松了身子坐着,说:“那就不出去吧,再也不用风霜雨雪,东跑西颠了。”“那你还是出去吧。”晋美迈了一条腿到梦外边去,外面的世界发出很大的声音,连云在天上飘动,都有着强劲的呼呼声,他回身道:“你不会改变主意吧?”格萨尔不高兴了:“不要总是你你你的,我是国王!首席大臣在,会让人掌你的嘴!”“你是岭国的王,不是我的王!”“你不是岭国土地上的子民吗?”“土地还在,但没有什么岭国了。”“怎么,没有岭国了?”“没有了。”见国王脸上的神情失望之极,说唱人想,所有国王都相信自己创下的基业会千秋万世呢。他也不想再告诉他,研究格萨尔故事的学者们甚至在争论,在这片名叫康巴的高原大地上是不是真的建立过一个叫做“岭”的国家。这也等于是说,历史上不一定真的有过一个叫做格萨尔的英明的半人半神的国王。想到这里,晋美心里不禁涌起一点那种叫做同情的心绪,正由于这心绪的支配,晋美才没把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他只躬了躬身,就从他梦里退了出来,最后听见国王在梦中说:“难怪你到我梦里来,连帽子也不脱。”整个人都从梦里出来后,迅速疾驰的世界就静止在他四周了。四野空空荡荡,一些鸟停在树上,一些鸟在风中斜着身子展开翅膀。晋美脱下帽子,扣在胸前,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还戴着帽子。”说完这句话,他又上路了。想到自己知道连国王自己都还不知道的故事,他有些自得,但不是骄傲。想到所有故事自己都已知道,接下来就只是四处去演唱,接受施舍,或者说好听一点是接受听众的供养,他真的感到了惆怅。格萨尔也要离开自己的梦境了,最后,他听见这个已经在一千多年后说唱他故事的人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还戴着帽子。”然后,他就脱离了这个离奇的梦境。因为不是随便谁都能在梦中到一千多年后去,并在那里见到演唱自己故事的家伙。这个家伙竟然长得跟自己所希望的那么相像,带着满不在乎,更准确地说是有点无所适从的表情。想到很久远的未来真有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带着满意的表情睡着了。早上醒来,他的心情却变坏了。他想起那个说故事的人说,很久以后没有岭国了。上朝的时候,大臣们又来报告好消息:新的部落来归附;岭国之外的小国王派了使节带着贡物前来交好;学者新写了著作,论述岭国伟大的必然;一个离经叛道的喇嘛,灵魂被收服了,发誓要做岭国忠诚的护法,等等,等等。一句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王英明,威伏四方。国王却怅然若失,他声音低沉,精神不振,他说:“这一切能维持多久?”下面的回应整齐之极:“千秋万世!”国王没有宣布散朝就离开了黄金宝座,独自一人走到宫外去了。人们远远地尾随着他,随他一起走出城堡,登上了更高的山冈。他想,下次再到那样的梦里去时,该来看看这座王宫成了什么模样,看看这里的江水是不是还在向着西南方流淌,汇入另一条大江后再与更多的水一起折向东南,把那些大山劈开,在自己劈出的深深峡谷中发出轰响。人们听见他喃喃自语:“如果一切都要消失,那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问话就像江水在山谷中的轰鸣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当然,有些过于聪明的人总以为这样的轰响有什么特别意义。他们这么想只是让自己不得安宁,仅此而已,让自己不得安宁。国王在山顶上发够了呆,从山上下来,穿过迎候他的人群,他的大臣,他的将军,他的爱妃,他的侍卫,他的使女,他的讲经师时,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但他们实在的身躯好像对他的目光毫无阻碍。他穿过密集的人群,就像穿过无人的旷野。国王这样的举止令举国不安。但是,也有人不这么想,他们是一些僧侣。他们说,国王觉悟了,他一下就把世俗人看得实实在在的东西都看成了“空”。这是佛法的胜利。当然这样的看法大多数人是不同意的。好在国王并没有在这样的情境中沉溺太长时间,对于一个国王来说,不会经常性地陷入各种玄想。接下来马上就有事情发生了。格萨尔领兵征服了东西南北四方,但在岭国那些崇山峻岭分隔的土地内部,还有一些小的邦国。这些小国对岭国年年贡奉,礼敬有加,格萨尔也就不想劳师征讨。只是这些小国之间,却时时有战事发生,战云四起时,也就破坏了岭国的祥和气氛,这是格萨尔所不能允许的。话说这一天,格萨尔便见崇山峻岭密布的东南方向上有杀气升空,便从自己那些玄妙的思绪中摆脱出来,暗暗嘱咐王子扎拉整顿兵马,准备出征。果然,不几日,就有一个名叫古杰的小国派求救的使者来到。他们正受到另一名叫祝古的小国的攻击。格萨尔说:“祝古征伐你们古杰却是为何?想娶你们美丽的公主?或者你们有什么稀奇的珍宝?”使者跪下:“要是有美丽公主,肯定早就献到了岭国;要是有稀奇的珍宝,我等小国怎配领受,早就献到大王座前了!”格萨尔点头称是:“这么说来,是祝古无故兴兵,回去告诉你们国王,我岭国一定会出面主持公道!”[说唱人:樱桃节]晋美心中有了两个格萨尔王。一个是自己所演唱的英雄故事的主人公。另外一个,是自己曾进入其梦境的那个还做着岭国国王的格萨尔,那个下在凡间完成人间事业的格萨尔。那梦境不够真实,在记忆中连颜色都没有,只是一种灰蒙蒙的颤抖不已的模糊影像。他好像更爱这个梦中的格萨尔。分手不久,他就在盼望着还能再次进入到他梦中。那天,他从梦中醒来后,首先想起的不是他们谈过的那些话,而是自己的背上真有一支箭,是那个神人把他从寻找之路上射回来的那支箭。但他脱光了衣服,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遍,却没有那支箭的踪影。他想,要是自己有机会重返那个梦境,一定要让他帮把忙取下来,留在手边做一个纪念。但他并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次进入到那个梦境中去。好在晋美不是一定要强求什么结果的人,他在心里说:那么,好吧,就让那箭留在背上成为脊梁的一部分吧。他甚至因为这个想法而高兴起来。他就带着这个想法在一个镇子上演唱。这个镇子在镇政府的组织下过一个新的节,以当地盛产的水果命名的节——樱桃节。原来这个镇不生产樱桃,有果树专家看中这里独特的气候,特别是这里特别的土壤,建议当地政府组织农民在对小麦来说过于贫瘠的河谷坡地上栽种樱桃,而且真的就种出了品质上乘的樱桃。镇政府搞这个樱桃节就是为了把樱桃卖到山外去。晋美被请到这个镇子上去演唱。小小的镇子上真来了不少人。买樱桃的商人、记者,还有比镇上的官员更高级的官员,即便是这样,人家还是在旅馆里给了他一个单独的房间。旅馆房间放置的宣传材料上,还有他演唱时穿着说唱艺人全套行头的彩色照片,这让他感到满意。白天,在广场上的开幕式后的文艺表演中,他只唱了小小的一段,连嗓子都没有打开,就被一阵掌声欢送下台了。他还没有走下台,一群把自己打扮成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的姑娘就在欢快的音乐中涌了上来。他把身体紧贴在舞台边上,等那群圆滚滚的樱桃姑娘涌上去才走下了舞台。晚上,他又被请到搭在河边果园里宴客的大帐篷中去演唱。镇长说:“这回,你可以多唱一点。对了,你今天唱什么?”“唱格萨尔帮助古杰战胜祝古。”镇长眉开眼笑:“好啊,这一战,格萨尔打开祝古国山中的藏宝库,得胜还朝啊。我们樱桃节要的也是这个结果,大家干杯!”好在除了镇长,除了远道而来的水果商,更多的人要听的还是故事,而不是这段故事的这么个结果。樱桃节还没有结束,他就离开了这个镇子。路上,遇到人们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说,从樱桃节来,但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人们就笑了,说,樱桃节过完了,可以到杏子节去,李子节去,他听得出这些人话里有些许讥讽的意味。但他不知道他们是讥讽新的节日太多了,还是讥讽他不该在这样的节庆上演唱。但他已经不是刚出道时那个容易跟人生气的人了,他没有停下脚步,说:“要是你们不想听我演唱,那就让我到下一个苹果节去吧!”他们说:“你会什么新段落吗?”这个古老的故事没有什么新的段落,只不过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多一些,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少一些,而他相信自己能够演唱所有的段落。每个时代都只有一两个有能力演唱全部段落的人,他进一步相信自己是这个时代唯一的那一个。要是他是个一般的“仲肯”,就不会为了让自己讲述的故事更加坚实而去寻找盐湖,然后又去寻找姜国和门国的故地。现在这些站在他行经的大路边的人说什么有了新的段落,这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用郑重的口吻告诉他们,只有能够演唱更多段落的艺人,但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的段落。这些人说,过去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要是在过去,他们早就请他停下来演唱了。他们知道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演唱段落最多的艺人,因为他是格萨尔亲自选中的讲述人。但是,现在的确有一个能写出新段落的人出现了。他注意到他们说的是“写”而不是唱。真的是出了一个“写”而不是演唱的人,这个人是一个名叫昆塔的喇嘛。周围这几个与昆塔喇嘛所在寺院,有着供施关系的村庄与牧场,都因此感到自豪。所以,他们很骄傲地不邀请当前最有名气的“仲肯”晋美在此地演唱。晋美说:“原本我只是经过,现在我想去看看这个人。”因为他们的喇嘛在“写”格萨尔故事,供奉寺院这几个村庄的人说话也变得字斟句酌了。他们说:“不该说看看,应该说去拜会。”更有甚者说:“不是拜会,是请教。”“那我就去拜会一下这个人吧。”他又被纠正了:“不是‘这个人’,是昆塔喇嘛,是上师。”“哦,是喇嘛。他叫什么?对,昆塔喇嘛。”他故意给这些字斟句酌的人留下了一个破绽,让他们来认真纠正,让他们说不是“叫”什么,而是“法号”什么。但这些人说话看来是刚刚考究不久,文辞到底有限,竟然不能发现这个破绽。他像个大人物一样发话:“好吧,找个人带我去吧。”他们真就派了一个人,带着他出了村子,走上一个开阔的牧场。在那里喝了酸奶,吃了烤面饼当做午餐,然后下到河谷里另一个村庄。一条大河穿过森林覆盖的峡谷浩荡奔流。峡谷这一段很宽阔平坦,河的中心没有大的波浪涌起,却有很多旋涡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好多穿着破衣烂衫的草人在麦地中迎风摇晃。晋美下到河边去看了看,这条平静的河流,时不时地拍到岸边来一个凶恶的波浪。波浪溅湿了他的靴子。他就坐在村头,脱掉靴子,把里面浸湿的垫脚草掏出来,跟村民讨一把干草垫进靴子。河上有一座吊桥。带路的人告诉他,寺院就在吊桥那一头的山坡上。他抬头望去,看不见什么寺院,满眼都是耸立在斜阳里的柏树和云杉。过了桥,爬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精致小巧的寺院突然在道路拐弯处,从柏树和杉树中间显现出来。在寺院前的空地上,色彩艳丽的野蜂正离开牛蒡上盛开的花朵准备返巢,寺院却安静得如没人一般。每扇窗户后面都静静地悬着黄色的丝绸窗帘。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僧童从门缝间挤出来,赤脚站在他们面前。还没等他们开口呢,小家伙就把手指竖在了嘴前。他把他们带到离僧舍和大殿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同样不说话的老僧来上了茶,僧童小声说:“十天后你们再来吧。昆塔喇嘛闭关了。十天后他的闭关期满。”“闭关?”“他在写新的格萨尔大王的故事。”“真的是写?”“他很久不写了。这次他从自己的空行母那里得到启示了,新的故事不断在脑子中涌现。”“空行母?”僧童很老成地笑笑,指了指僧舍中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的帘子打开着,一个宽脸的妇人从那里向他们张望。“是她?”僧童点点头,说:“是她。”晋美转头再看时,宽脸妇人从窗户后面消失了。[说唱人:掘藏]他只好退下山来借宿在河边的村庄。那条平静的大河,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早上起来晋美对让他借宿的主人抱怨,河里的水太响了。火塘对面的暗影里坐着一个人,说:“不是河水太响,是这村子太安静了。”早上的太阳光从窗口进来,斜射在他身上,火塘那边的人自然就在暗影里了。那个人看得见自己,自己看不见那个人。这让晋美觉得很不自在。陌生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蚂蚁在轻轻叮咬。对面那个人也觉察了,笑着说:“你就当是在灯光下演唱,人们都看着你,而你却看不到他们。”“我也只能这么觉得了。”晋美漫不经心地回答了,突然又说,“咦,你这个人的话好像有什么意思?”但对面却没有声音了。这个人消失了。晋美一向总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他问主人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什么人。主人告诉他,也是一个等着要见昆塔喇嘛的人。“很多人想见昆塔喇嘛吗?”“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村子里好几家里都住进了远处来的客人。不是连你这么有名的‘仲肯’都来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是‘仲肯’?”“你人还没到,大家就都知道了,说是最有名的‘仲肯’要到村子里来了。他们说,你是等着取昆塔喇嘛新写出的故事好去演唱。”听了这无稽的话,晋美拉长了脸说:“我不是来等待故事的。我只演唱神让我演唱的。”原来这个村庄的人也都听闻过他远扬的声名。这是一个安静的村子。有人家在修补畜栏,有户人家在整修被风刮歪的太阳能电池板。村口磨坊里石磨嗡嗡作响。这个村子的平静是鸟巢中那些鸟蛋将要破壳时的那种平静。树叶对风发出嘘声,说:“轻,轻,轻。”风悬停在空中,对树叶说:“听,听,听。”这村庄的平静是那种煞有介事的平静,禁不住要告诉你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的平静。这叫晋美对人说话时语含讥讽。他对那个在屋顶修整太阳能电池板的男人说:“你是怕电视漏掉了什么重要消息吗?”对那个在磨坊前给石磨开发新齿的老人说:“嘿,轻一点,这么响的声音,要把快出壳的小鸟给吓回去了。”人家都笑笑,并不与他搭话。他们知道他是谁,却不请他演唱,也不与他说话,这让他觉得受到了冒犯。于是,他走到一段竖立的木桩前,说:“也许这个村子会说话的人不说话,可能你这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倒要开口说话。”木桩没有开口,但好像有一只巨手猛推了一把一样,摇晃一下慢慢倒下了,吓得他跑回借宿的人家不出来了。晚上临睡之前,他对格萨尔做了一番祈祷,希望蒙恩准能在梦中相见。但他睡得又黑又沉,连梦境那种灰色而隐约的光亮都没有看见。用早餐的时候,依然是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把他和屋子的一半照亮,而火塘对面,屋子的另一半掩藏在黑暗中间。刚刚坐下,从那遮掩住视线的光帘后面伸出来一只手,说:“我们认识一下吧。”他犹疑一下,抬起来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说:“我看不见你,怎么认识你?”那光幕后面响起了笑声,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的笑声,两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那人走到明亮的这一边来坐在他旁边:“是我,不认识了?”天哪,是那个把他带到广播电台的学者!“来吧,握下手,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晋美说:“我想找你的时候找不到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倒是常常听到你的消息,现在你的名声很大了。”学者把他的两个学生介绍给他。姑娘是硕士,男人是博士。他们走在村子里的时候,硕士拿着录音机,博士像电视台的记者一样扛着一架摄像机。他们也是奔这个写格萨尔故事的喇嘛来的。女硕士打开录音机,问晋美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有些生气:“这些故事是格萨尔大王在很早以前作出来的,不是一个喇嘛写出来的。”学者笑了,说:“你这么理解不对。”博士说:“不是‘写’,是开掘出来,是‘掘藏’。”晋美知道掘藏是什么意思,就是把过去时代大师所伏藏——也就是埋藏在地下的经典开掘出来,让它们重见天日,在世间流传。博士告诉他,喇嘛这种写,也是掘藏的一种。不是从地底下去开掘,而是从自己内心,从自己脑子里,挖掘的是“心藏”,是“意藏”。晋美问学者:“那你写书也不是写,而是掘的心藏?”“我是写书。”“那这个昆塔喇嘛怎么不是?”“他认为自己是掘藏师,大家认为他是掘藏,不是写书。”“那就是说……过去的人从来没有把格萨尔大王的故事讲完,所以他又在一个人脑子里装进了没讲过的故事。”博士看看老师,沉吟着说:“按照喇嘛自己的说法,可以这么理解。”学者不回答,看着晋美,意思是要他说话。晋美想说这不是真的。因为格萨尔故事讲了上千年,人们早就熟悉他的每一个部分了。他的话说出口来却是这样:“那么这个新的故事是什么?在他讨平的国家上又生出了新的国家?”学者沉吟:“也许真是如此呢?”“你们以为一个国家生出来像草地上长出一只蘑菇那么容易吗?在我的故事里那些跟岭国作对的国家都被消灭光了!”晋美提高了声音喊道。三个学者都笑了起来。这种是非不分的态度让他生气。他一生气就迈开长腿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一口气连续翻越了两座山冈。这一天他走了两天的路程。在第二座山峰的半山腰上,一座正在大兴土木的寺院出现在他面前。在这里,他才知道那个昆塔喇嘛本是这里的住持之一,跟另外的喇嘛各自住持着一个修行院。他还注意到,在这座寺院里,昆塔喇嘛不像在那几个村庄里那样受到尊敬。这里的僧侣们提起他时用一种有些随便的口吻。“哦,昆塔喇嘛是个有点奇怪的人。”“昆塔喇嘛,他自己道行应该很深吧,可跟着他的人得不到好处,在这个地方说不上话。”说这话的喇嘛戴一副近视眼镜,像是用心读经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说,“后来我就转从了现在的上师。”他现在的上师名气很大,信众遍及国内国外,出去一次就募回很多钱。即将修建完工的这座修行院,就花去了上千万元。而之前,另一个住持喇嘛已经用募来的钱新修了自己住持的修行院。“那么昆塔喇嘛……”“他很为难,他只管潜心修行,不到外面作法禳灾,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募不来那么多钱。后来,他嫌这里太吵,就离开了,自己在外面建了座小小的修行庙。”“他就没有回来了?”“他一直说要把钥匙送回来,但还没有回来。”“修行院的钥匙吗?”“他的修行院没有锁,是放着镇寺之宝的房间的钥匙。”这座寺院的镇寺之宝是一副古代的铠甲,说是格萨尔遗留在人世的。晋美请求看看这镇寺之宝。结果,他们只是从房门的小窗户上看到房间里铠甲隐约的样子。门上挂着好几把锁。几个住持修行院的喇嘛各持一把,只有等大家都到齐了,这门才能打开。但住持们好几年没有聚齐过了。看到这副传说的格萨尔铠甲,晋美并不激动。离开曲巷尽头的昏暗房间,他对着虚空祈求,他说:“神啊,如果这铠甲是你穿用过的,在你征战的时候曾经在你身上闪闪发光,就请让我知道。”很快晚霞烧红了天空,之后,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但是任何神迹都没有显现。晚上他也没有梦见什么。当新一天的太阳升起时,晋美信步走到寺院对面的山坡,看工匠们给那座接近落成的修行院装饰庞大而耀眼的金顶。其实他并没有认真去看那金顶是如何漂亮。他在心里想着昆塔喇嘛,从自己的脑子里开掘格萨尔故事宝藏的昆塔喇嘛。就这么看看想想,他突然就甩开长腿,就从来的路上返回了。他告诉自己不一定要得到他所写下的新故事,但他一定要看看这个在这越来越金碧辉煌的寺院里多少有些失意的喇嘛。就在他回到那个村子时,昆塔喇嘛的闭关已经结束了。晋美让人领着去见昆塔喇嘛。喇嘛住在一座小楼上。楼下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还被楼梯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楼上只有一个房间。他站在楼下,听到有人往楼上的小房间里传话:“那个离开的‘仲肯’回来了。”上面说:“请吧。”他把靴子脱在楼梯前一大堆靴子和鞋中间,进到楼上的房间。房间很低矮,人一进去不由自主就躬起了身子。已经有好些人挤坐在里面了。他看到了学者和他的学生。学者自己打开了笔记本,硕士拿着录音机,博士架好了摄像机。晋美还看到好多个此前没见过的干部模样的人。学者挪挪身子,给他腾出一点地方。这时,晋美听到了一个声音:“请他到前面来吧。”大家起身让他挤到前面。这时他才看见了昆塔喇嘛。这个房间只有顶上的一个小小天窗,高原上强烈的日光从天窗直射下来,落在他和昆塔喇嘛身上,落在他和喇嘛之间的小方桌上。昆塔喇嘛的脸瘦削苍白,盘腿坐在小桌后面的禅床之上。他对晋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闪即逝,然后,他开口问道:“外面该是春天了吧?”他的声音虚弱而且有些沙哑。晋美说:“夏天都快过去了,牛蒡花都快开过了。”喇嘛说:“哦,有这么久了。我闭关的时候冬天刚到,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河上冰面开裂的声音。我以为刚刚到春天,夏天真的要过完了?”“夏天就要过完了。”“哦……”他长长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好像是累了,也好像是沉湎到自己内心某种情境中去了。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屋子里只有摄像机转动的声音。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晋美说:“我去了你的寺院,新的修行院快完工了,我想进那个房间,抚摸一下战神格萨尔的铠甲,可是缺一把钥匙,你真的有一把那房间的钥匙吗?”昆塔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伸出小指,用长长的指甲从供佛的灯里蘸了点油涂在干裂的嘴唇上,然后说:“菩萨通过空行母开示,我心中的识藏已经打开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说是有缘人会把这部从心中打开的宝藏传布到四面八方,我想,那个有缘人就是你吧。”晋美想要说话,想告诉他自己不能在神授的演唱回目中擅作增加,那人把手指竖在嘴上,不让他开口。他转身在神龛里燃了一炷香,然后从神龛下面把一个黄绫包袱取出来,放在桌上。黄绫层层展开,一部贝叶经状的书稿呈现在大家眼前。一阵灯光闪过,好几部照相机的快门声嚓嚓响起。晋美问:“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格萨尔又征服了一个新的国家,打开魔鬼镇守的宝库,给岭国增加了新的财宝与福气。”昆塔喇嘛把那叠稿子最上面的一页揭起来,交到晋美手上:“我梦见了你,我想那是菩萨要我把掘出的宝藏交给你传播四方。”晋美只用指尖碰了碰那页纸,又飞快地缩了回来。昆塔喇嘛呆住了。还是学者哈哈一笑,打破了这尴尬:“喇嘛啊,他一字不识,怎么读得懂你写下的故事呢?还是让我看看吧。”喇嘛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学者伸出的手悬在了空中,这次轮到他尴尬了。喇嘛说:“得罪了,如果这位‘仲肯’不是有缘人,那我还是等菩萨的开示吧。”这个一点都不具备幽默感的昆塔喇嘛甚至开了一个玩笑,说:“如果菩萨要我亲自去演唱,那我就去演唱,”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把本就沙哑的嗓音弄得更加沙哑,“那时,如果你们听见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个喇嘛‘仲肯’在说唱新的故事,那就是我。”没有一个人因此发笑。喇嘛脸上倒是出现了一点笑容:“真的,如果菩萨要我自己去演唱,我就去演唱。”屋子暗黑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妇人低低的啜泣声。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是个脸膛黑红的中年妇人。喇嘛说:“我的妻子。”晋美还听见学者在对女学生低声解释,说,昆塔喇嘛属于宁玛派,这个派别的僧侣可以娶妻生子。博士把对准妇人的摄像机转向了喇嘛:“她就是你的空行母?”喇嘛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在我要进入故事的时候,在天上的菩萨要给我指引的时候,她就是我的空行母。她害怕我真的像一个‘仲肯’四处流浪,所以她哭了。我告诉她,我不是‘仲肯’,我是一个掘藏喇嘛,但她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反倒惹得大家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严肃的气氛松动了。晋美跪下来,用额头去触碰那些写下了新的格萨尔故事的纸卷。喇嘛沙哑着嗓子问:“你想演唱这些故事吗?”“可是我不识字。”人们都压低声音,笑了。喇嘛也笑了,说:“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这个故事有缘,关于这个,我还需要得到神的开示。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也许真是跟这个故事有缘,可是神还没有开示,我不能教给你。”晋美说:“我的故事是神传授的,不是谁教的。”喇嘛却没有不高兴,侧着脑袋做出细细谛听的样子,说:“等等,不要动,我想你身上有什么奇异的东西。”“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让我好好感觉一下,也许你真是一个不一般的人哪!”喇嘛把闭上的双眼朝向阳光直泻而下的天窗,过了好半天,也没有动静。学者,学者的学生,还有县里来的干部都觉得喇嘛是过于故弄玄虚了,就伸开盘坐太久的腿,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说话,低声咳嗽,把喉头的痰用力清出来,吐向墙角。喇嘛睁开眼,说:“你们不相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人们都笑了,说:“我们相信。”但那笑声分明就是不太相信的意思。学者和他的学生,当地有关方面的官员开始跟喇嘛交谈,晋美一个人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山坡上。他躺在草地上,身边摇晃着很多花。一些正在凋零,另一些却正在盛开。他一直口诵佛号,但脑海里仍然想象着喇嘛如何通过空行母的身体得到神秘启示的场景。他看不到启示的降临,只看到男人和女人交合的面画。这想象弄得自己心烦意乱。这让他生了自己的气,就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产生了一个新的格萨尔故事的地方。他走在路上,心里怀着委屈对着天空说:“神啊,你真的还有故事没有告诉我吗?”这时,喇嘛从禅床上坐直了身子,正了色对着开着的摄影机说:“我跟那个‘仲肯’还会相见。”学者说:“我想他马上还会回来。”“不,他已经走了。”

作者啊吴求扎翻译啊吴求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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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吴求扎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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